费开扬: 单薄身躯里丰满的中医魂
“灯和空调要关掉,别浪费国家资源。”结束上午的问诊后,平心堂中医门诊部的一位老人满脸疲惫,颤巍巍地站起身。离开诊室时,轻声嘱咐同行人。
他今年92岁,体重却不到92斤。他从医超过七十载,病人数十万,在评上首都国医名师之前,竟无半点荣誉傍身。
曾经有人问他,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他回答说是“放不下”。
他放不下屡遭磨难的中医,放不下以性命相托的病人。
如今,已过鲐背之年的他仍然坚持出门诊,却因体力不支开始限号感到无比内疚。作为医生,他对患者充满柔情;作为领导,他对员工铁面无私;作为师父,他对弟子倾囊相授。他用仁心仁术救治患者,一生淡泊名利,始终保持着一名共产党员的风采。
他是费开扬,单薄的身躯里住着丰满的中医魂。
一个南瓜、一袋玉米面和一段往事
这么多年了,费开扬的心里一直牵挂着一位病人。
“我记得那是2013年2月的一个上午,诊室来了一个特别的患者。他肩膀上扛着一袋玉米面,手里拎着一个大南瓜,一进来就向我鞠了一躬,作势就要跪下,请求我帮他治疗。”回忆起当年的场景,费开扬历历在目。
这位病人姓吕,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与土地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在得知自己罹患小细胞肺癌时,他几乎崩溃。家中还有3个年幼的孩子,他无法想象,作为顶梁柱的他一旦离去,这个本就负担沉重的家庭将面临怎样的支离破碎。
“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我求求您了!”这个一米八多的北方汉子,匍匐在桌子前,声泪俱下。
费开扬承诺他,定当竭尽全力救治。费开扬知道,病人的求生欲望十分强烈,但综合医院开出的高昂治疗费用他们的家庭根本就负担不起,他才选择了中医治疗。
“最后开方子的时候,我花的时间格外长,因为既要考虑到他的经济压力,又要尽量让他减少就诊的次数,因此方子就要省钱、平稳、长久。”费开扬说。
临别时,费开扬将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了他,并将当天的诊费也退给了他。“这钱你拿着抓药,就当是买你的玉米面和南瓜,以后复诊上中国中医科学院门诊部找我,我在那里义诊,不收钱。”费开扬仔细叮嘱。
费开扬再见到这位患者时,他的癌细胞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费开扬十分欣慰,给他调了方子。可第二次复诊后,这位患者就再也没出现过了。“我猜想,可能是中药费用他负担得有些困难。我心里感觉有些遗憾,因为我没能帮他治愈疾病,帮他解除痛苦。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费开扬说。
“年纪大的病人我会把他们看作自己的父母,小一点的我就当作兄弟姐妹,怎么给家人看病,我就怎么给他们看病。”在费开扬的心里,每一位患者,都是他的亲人,他会用最真诚的心关怀他们。从医70多年来,他从没有与患者起过一次争执,面对患者的质疑和焦虑,他从来都是细细解释,耐心宽慰。当问起沟通技巧时,费开扬有些不解。在他看来,仁爱谦和是医生的本能和基本素养,对于技巧,他不知从何说起。
“我只是‘中医小学生’”
“我只是‘中医小学生’。”这是费开扬的口头禅。这位长者的谦虚恭谨,是发自内心的。
翻开费开扬的履历,除了震撼,就是深深的钦佩。
1944年,抗日战争接近尾声。19岁的费开扬从上海中华国医专科学校毕业,刚出校门的他踌躇满志,一心想用医术为战火中的百姓解除疾苦。然而事与愿违,并没有医院愿意雇佣他。苦闷的他只能继续在上海街头兜兜转转,寻找工作机会。正值有家慈善机构在组织长期义诊,急需医生,费开扬咨询后发现,尽管提供的薪水仅够勉强糊口,但这份工作直接面向深受折磨的百姓,便毫不犹豫就加入了他们。
在费开扬的心中,义诊这三年是他人生中最饱满的时光。他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半到岗,一坐就是一整天,要看上百号病人。夜幕降临后,费开扬回到住处,点灯熬油,对比医书总结一天的病案,将疑点难点细细过一遍,思索不足之处。就这样循环往复,三年里费开扬看了将近10万人次的病人,海量的病例和刻苦的学习让他练就了扎实的“童子功”。
常言道,天道酬勤。1946年,年仅21岁的费开扬参加第一次全国中医考试,排名全国第七。与他一同参加考试的,不乏行医数十年的中医大家,其天赋与才智可见一斑。
转眼费开扬就到了成家的年纪,可醉心中医的他却萌生了进一步深造,学习西医服务中医的想法。于是他顶住祖母催婚的压力,瞒着家人报考北京医学院(现北京大学医学部),一读又是五年。毕业时,费开扬已是32岁,仍旧孑然一身。“那个时候祖母很生气,经常唠叨说我读书耽误了成家。”费开扬笑着说。
费开扬精通中医典籍,几十年来在中医学术研究上多有著述。治疗上,他强调在整体观点、综合分析的前提下,把握局部、微观识病,着重在中医的辨“证”上下功夫,他认为“证”的临床动态研究,最能集中体现中医的诊治特色。
费开扬重视临床,尤其擅长治疗肝胆脾胃等消化系统疾病。主张脾主升,胃主降,脾得阳则升,胃得阴则降。肝为将军之官,肝气宜通达。常以柴胡配白芍,百合配乌药,桂枝配芍药,川连配干姜,枳壳配白术,党参配川朴等药对或寒热搭配,或升降调和,或畅通气血。再通过药量的增减变化,从而达到调整阴阳平衡,调理脏腑气血的目的。
如果让常人总结费开扬的履历,不外乎天分加勤奋铸就中医大家。可是在费开扬眼里,中医医术博大精深,经典古籍浩渺如烟海,他所学的仅仅是皮毛,因而他始终坚持自称“中医小学生”。
“如果费老是‘中医小学生’,那我们都不用坐这儿看病了,回去继续读书吧。”平心堂中医门诊部专家樊正伦打趣道。
这辈子最不爱争荣誉
北京崔月犁传统医学研究中心主任、平心堂门诊部创始人张晓彤第一次见到费开扬,是在多年前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当时第一排的专家领导都忙着相互寒暄,只有一个瘦小的专家,身边冷清,无人问津。我出于好奇,就去跟他打招呼了。”张晓彤回忆说,“认识这么多年来,他最打动我的,就是他淡泊名利,至精至爱的大医精神,他单薄的身躯里住着饱满的中医魂。”
在费开扬被评为首都国医名师之前,这名年逾90、行医70余年的老中医,竟无半点荣誉傍身。要知道,为了让费开扬同意参加这次评选,平心堂中医门诊部上上下下所有人可谓是绞尽了脑汁,磨破了嘴皮。
“费老,这是首都国医名师首次面向民营医院评选,咱得给民营医院争口气,您一定要报名!”当得知民营医院医生也可以参与评选时,张晓彤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费开扬,结果被费开扬当场回绝。
“师父,您就报名吧,门诊部的大夫们一致推选您,您当选才称得上是众望所归!”费开扬的徒弟孔令言也当了回说客,也碰了一鼻子灰。
“老爷子您就听听劝吧!”作为费开扬的老朋友,诺贝尔奖获得者、中国中医科学院研究员屠呦呦也致电力劝他参加评选,同样无功而返。
无论大家怎么劝,费开扬的答复始终只有一句:“我这辈子最不爱的就是争荣誉,把机会留给别人吧!”
“费老属牛,是真真儿的倔。”平心堂门诊部主任刘敏也多次尝试劝说无果,对他的倔脾气算是服气了。
见大伙儿的思想工作都失败了,张晓彤只得明里暗里反复提醒费开扬,如果他不参选,平心堂其他大夫就不会参加类似评选。顾及到对他人的影响,费开扬才勉强同意报名,记者前去采访时,平心堂还在匆匆忙忙为其准备评选材料。
事实上,这并不是费开扬第一次和张晓彤较劲。多年前,一贯温文尔雅的费开扬还曾为涨诊金的事与他红了脸。“病人们深受病痛折磨不容易,我们大夫所要做的,就是好好给他们看病。如果一个大夫只想着怎样赚钱,就肯定看不好病!”面对张晓彤的涨价提议,费开扬气得一拍桌子,拂袖而去。直到今天,作为平心堂里资历最老的专家之一,费开扬的诊费仍然停留在最低的一档区间。
刘敏告诉记者,平时费开扬也是千方百计为病人省钱。费开扬开方用药,力求保险、便宜、长久,甚至开了方子让患者去医保定点单位取药,或者让病人去中国中医科学院挂就诊,可以省去诊金。长此以往,费开扬便对平心堂十分歉疚。
7月9日,一年一度的月犁传统中医奖评选又将开始。费老两年前拿到的奖金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回去,至今还安静地躺在平心堂办公室的抽屉里落灰。
一名老党员的信念
“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这是费开扬告诫身边人的话。作为一名中共党员,费开扬始终不忘党的教诲,一生克己奉公,一身正气。
言及此处,又是一段往事,一段不甚愉快,费开扬却对此无怨无悔的往事。
改革开放后,在全国医疗改革的大背景下,原卫生部部长崔月犁将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作为北京市的改革试点之一。他多次登门拜访费开扬,希望费开扬担任广安门医院院长一职。彼时的费开扬还是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的一名内科医生,无心从政,对于崔月犁的提议也是再三拒绝。直到崔月犁斩钉截铁地说出“党员要服从分配”这句话时,他才认识到这是党交给他的任务,他无论如何也得干,而且要干好。
费开扬上任之初,广安门医院并没有现在这般和谐景象。当时的医院还存在着纪律涣散、服务态度恶劣等问题。对待患者万般温柔的费开扬化身铁腕院长,执行严查重罚的纪律,下大力气整顿风气。在公房分配问题上,费开扬以身作则,主动放弃了公房分配指标,让给缺房职工,遏制了当时的争抢之风。一年后,广安门医院的风貌焕然一新。
“爸爸从小就教导我,要有独立的人格和精神,到今天,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过来的,我很感激他。”费开扬的女儿费虹告诉记者。对于后辈的成长,费开扬从未借职务之便为其铺设道路。如今的费虹,是一名中药师,在平凡的岗位上奉献自己。她的女儿就读于北京中医药大学,即将投身中医药事业,传承费开扬的衣钵。
在跟随费开扬抄方的日子里,樊正伦发现了费开扬的一个“坏习惯”。“费老看诊时不怎么喝水,总等到看诊结束了才抿一口,而且还让我把水倒出来蓄好,下一次再热了喝。”樊正伦知道喝反复烧开的水对肾脏不好,便劝费开扬把水倒掉,费开扬却教育他共产党员应该以身作则,为国家节约水资源。费开扬随身的物件,都是有年头的“古董”。十几年前买的衣服、鞋子仍然在穿,他携带的皮包,已是过了好几个本命年。
采访结束后,我送费开扬离去。穿过走廊,离开电梯,走出门口,直到他瘦弱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我心头的温热仍久久不能散去。(黄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