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求儿媳破镜重圆的婆婆
一进门，浓浓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周淇蹙起眉头，不情不愿地换了鞋。屁股还没坐定，张秋菊满面堆笑地端着一碗汤药凑上来。汤面水光潋滟，一如她苍老的眼睛里难得绽放的炽烈。
周淇将头撇到一边，轻声道：妈，我还没吃饭呢！
张秋菊笑容凝滞，语气夹杂着三分凛意：医生说趁热喝效果好，凉了没作用。见儿媳神情倔强不为所动，她立刻换上一副哭丧脸，哀嚎道：老纪啊，是我老太婆没用，你们纪家要绝后啦！
随着哭嚎声越来越大，周淇终于卸下冷硬的面具，无奈哄道：我喝还不行嘛！边说边接过碗，强忍着恶心吞咽下去。张秋菊的哭声瞬间止住，盯着儿媳将汤药喝干净后，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半包梅干。
梅肉在口腔激荡出酸甜的汁水，很快将药味驱散，周淇心中的酸涩却久久没法消逝。望着张秋菊忙里忙外的身影，这酸楚便化成柔肠百转的无奈。
热气腾腾的两菜一汤端上桌，全是周淇爱吃的。张秋菊将筷子递给她，略带歉意地说：今晚晓峰加班，我们娘俩随便吃点啊。
周淇想起一个女同事曾抱怨说，只要她老公不在家，她回去永远只能吃剩饭。对比之下，幸福油然而生。尽管胃口早就被药汤冲得全无，她仍强撑着笑脸扒拉了几口饭。许久，她微微叹口气，试探道:妈，要不我们去做试管婴儿吧？
张秋菊怔愣几秒，脱口而出：不行！我问过人家了，那个对身体伤害很大，而且做出来的孩子体质也不好！
周淇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想孩子想疯了的婆婆，居然更在意她的身体。其实她私下咨询过了，对于她这个年纪，做试管确实要受些罪。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夫妻俩做了各种检查，都显示双方没有问题。然而结婚六年了，同龄人的孩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他们还在苦苦地盼着。医生说可能是缘分未到，谁知道究竟有没有那份缘。
忧伤之余，周淇不禁暗自庆幸。
她不是没听说过，有的婆婆，催生不出孩子，就恨不得儿子马上离婚。还有的婆婆，哪怕儿媳挑不出差错，也非要挑拨离间弄得家庭不和谐。单位里的那些女同事，一提起婆媳问题，能说个三天三夜。她从来没有为此发愁。
因为，她的婚姻，正是起源于婆婆张秋菊。老太太不仅赐给她良缘，还守护着她婚后的岁月静好。她对她的好，由来已久。
周淇二十八岁时嫁给纪晓峰，婚礼上，张秋菊说自己不是娶儿媳妇，是把女儿接回家。毕竟，是她先认识周淇并一手促成这段姻缘的。
她们初次见面，是在拥挤的地铁上。那时候，周淇刚刚研究生毕业，在求职的路上。她满脑子思考如何通过面试，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悄悄割开了她的挎包。是张秋菊的一声怒吼，将她拉回现实，同时惊得小贼失了分寸。
当时在周淇身后，有无数双眼睛，但是出言相助的只有张秋菊这个老太太。她感激不已，追着要了联系方式，打算请客吃饭作为回报。
一顿饭下来，相谈甚欢。张秋菊怜惜周淇一个女孩子只身在异乡闯荡，执意邀请她周末到家里吃饭。后来，她坦诚，那时候她就想把她介绍给自己儿子。
一见钟情多为见色起意，仅凭容貌，周淇和纪晓峰不过是中人之姿。起初，他俩完全没将对方放在心上，碍于长辈面子，彼此客气地相处着。好在，张秋菊从不逼迫，两人倒也能放开了相处，一蔬一饭间，渐渐生出过日子的情意。
丈夫早逝，张秋菊不像有些单亲妈妈对儿子过分宠溺，纪晓峰被她教育得很好，勤奋上进，踏实肯干。就连原本对他单亲背景颇有微词的周淇父母，亦在几顿饭后，放下心来。
办婚礼时，张秋菊完全尊重女方的意思，没有丝毫怠慢。周淇甚至主动提出蜜月带她一起去，都被她婉拒了。所谓单身母亲对儿子的占有欲，在她这里不见半点痕迹。晚辈一切安好，她就笑得满足。
婚后，如果不是老太太在后方将一切打点得妥妥帖帖的，周淇和纪晓峰压根就不可能升得那么快。结婚六年，周淇进厨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想表表孝心，张秋菊果断将她推出去，让她下班了就好好休息。
仔细想想，除了生孩子这件事，老太太从来没有对周淇提出什么要求。纪晓峰三十岁时，小区里和他一般大的都当爹了。张秋菊眼馋归眼馋，也只是偶尔开开玩笑：我们家那小子还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里呢！
婚后第五年，周淇的肚子仍杳无音讯。纪晓峰倒没说什么，张秋菊急得睡不着觉，四处求医问药，谋来各种偏方。然而，至今无所收获。
好几次，周淇看见老太太对着一池的药渣子发呆。她心口堵得慌，却无可奈何，所有医生都告诉她，时候未到。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婆媳俩各自嚼着饭，相对无言。两道静默的身影在墙壁上微微颤动，一室昏黄的灯光，隐隐生出几许凄凉。
周淇瞥了一眼婆婆，这才发现，那个风风火火的老太太，同样抵不过岁月侵蚀，两鬓白霜再也藏不住，眉眼间隐隐含着郁色。家里有房有车，她和纪晓峰皆收入不菲，想来困扰在张秋菊心头的只有抱孙这件事吧。
她暗自发誓，再等一年，如果缘分还未到，不管张秋菊同不同意，她都要去做试管婴儿。
她想给他们娘俩一个交待，还这个家一个圆满。
冯小丽找上门时，用手撑着腰，时不时抚摸肚子。
周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盯着她平平无奇的腹部，觉得莫名其妙。及至看到张秋菊面色通红，她心里咯噔一下，再望向冯小丽，终于看清她媚笑的眉眼尽是得意。
大门仍是开着的，走廊里风声呼号，将周淇的心刮成一块破絮。她甚至能感觉到，残存的丝丝缕缕绞在一起，痛彻心扉。
许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不可置信而颤抖起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认识冯小丽，但没想过纪晓峰会跟她搅到一块儿去。就在上周，他俩还一起吐槽她，活脱脱就是一骗子，专门骗老人家的钱。
这大半年来，张秋菊在冯小丽跟前买了多少保健品，周淇夫妇其实心里都有数，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太太年纪大了，越发孤独，偶尔能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也好。他们收入高，还不至于为了那点钱大闹干戈，全当买个心安。
想不到，她的野心竟不止是那点钱。
张秋菊紧紧抓住周淇的手，语气充满了恐慌：淇淇你听我讲，我们都说好了，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不等她说完，冯小丽尖锐地打断道：纪晓峰如果不娶我，谁给他生孩子，现在两个月都没到，做手术轻松得很！
张秋菊脸色煞白，指着冯小丽的鼻子吼道：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当初说好了，生个孩子给你三十万的，你怎么还找上门来，安的什么心！
冯小丽灿然一笑，对老太太的指责置若罔闻，并且毫无顾忌地凑上前些。她明白，只要肚子里的货在，张秋菊就舍不得动她。
她半倚着门框，像一株姿态妖娆的菟丝花，媚眼如丝地盯着周淇，声音甜美极了，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晓峰说了，没有见过比我更好看的女人，每次你出差，我俩就在你的床上，一秒都舍不得分开呢！
张秋菊一张老脸羞得血红，满面怒气地让她别再说了，伸手做出打人的架势，却终究没有碰下去。目光在冯小丽的肚子上逡巡许久后，她流泪给纪晓峰打了个电话，哭喊道：你别加班了，快回家吧，出大事了！
周淇仿佛被抽尽力气，沉默着立在一边。
冯小丽看了她半天，得不到回应，嘟囔了一句“没劲”，关门离去。
张秋菊拉着周淇的手，声泪俱下地哀求道：淇淇，我们真的是为了孩子，这种女人，我们才不会让她进家门。
周淇挤出一抹惨淡的笑容，冷冷道：你觉得她会不想进来？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替别人养孩子？
说完，她用力扯出自己的手，不再说话。
张秋菊凄惶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安静下来。
纪晓峰一进门，看到婆媳俩相顾无言，焦急的神色忽然冷静下来。
他走到周淇面前，缓缓跪下来，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眼睛里尽是柔情：我知道错了，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等孩子生下来，她就会从我们的世界彻底消失，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好过日子，而且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怀孕的事。
周淇麻木地看着他，原本以为早已在刚刚流尽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为什么，他可以将出轨说得这么轻松。竟然还是在她的床上，这和践踏她的自尊有什么区别。
张秋菊在一旁帮腔道:其实我们本来想跟你先商量下的，想了想，觉得还是等月份大点再和你说，免得你不高兴。
周淇冷笑道：你们凭什么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地替别人养孩子，更何况是我老公和小三的孩子。
娘俩面面相觑，还要再劝，周淇挥手打断他们：我先搬出去住，离婚协议拟好了就发给你。
张秋菊一下尖叫起来：离什么婚，我不同意！
周淇强压住心口的愤怒，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老太太：那你去把冯小丽的肚子解决掉。
张秋菊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周淇看在眼里，揪心地疼。
一个人搬到酒店后，四下无人，她顿时溃不成军。刚刚伪装出的强硬果断，不过是她为了保全最后的自尊。可是，内里的痛楚，怎么都掩饰不了。
同时被两个最亲的人欺骗背叛，这种感觉，无异于蚀骨噬心。
张秋菊死拖着不肯让儿子办离婚，她仍抱着希望，等孩子出生了，周淇大概就会认命，从此安心过日子。
周淇不想再和他们打交道，将离婚事宜委托给律师来谈。她在协议里绝对仁至义尽，婚内财产平分，尽量和平分手。这还谈不拢，那就打官司吧。
见她确实去意坚决，而冯小丽那边又三天两头地折腾要上位，害怕动了胎气，没多久，纪晓峰娘俩只能黯然点头。
领证当天，张秋菊也出现了，泪眼朦胧，手里提着一袋泡椒凤爪。她做的凤爪比外面买的还好吃，周淇一啃就停不下来，每个周末都会让老太太准备一大盆给她追剧。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周淇接过凤爪，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转身离去。
再见面，已是两年后。
医院里队伍很长，张秋菊一个人在自助机前摸索着，神色茫然而焦急。周淇犹豫片刻，走上前去，替她取出挂号单。她扫了一眼单号，柔声问道：纪晓峰呢，怎么就您一个人？
老太太有冠心病，以前都是周淇帮她来医院拿药，定期带她复查。
张秋菊脸上闪过一丝窘迫，见周淇神色坦然真诚，忽地老泪盈眶，紧紧抓住前儿媳的手，不肯松开。
其实，孩子还没生下来，她就后悔了。
整个孕期，她尽心尽力地伺候冯小丽，却换不来一句好话。对方一开始还只是粗言粗语，后面干脆蹬鼻子上脸，恨不得将她赶出去。稍不如意，就骂老太太还惦记着前人，不把她这个儿媳放在眼里，浑然没有当初哄她买保健品时的温柔体贴样。
至于纪晓峰，每天累死累活的，回到家哪还有心思管婆媳矛盾。冯小丽不上班，娘家人又全指望着她贴补，他收入再高也经不起天天打水漂。一想到孩子未来的开销，他只能不要命地继续往上爬。
这时候，他是真真切切念起周淇的好。为什么从前没有感觉累，因为有人风雨同舟，并肩作战。而现在，独木难撑，摇摇欲坠。与此同时，中专毕业的冯小丽谈吐粗俗，两人缺乏共同语言，时常一言不合就吵起来。
儿子的辛苦，张秋菊看在眼里，儿媳的刁难，她苦在心上。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只有抱孙的渴望。没想到，孩子出生后，冯小丽坚决不让她碰，她将月嫂支使得团团转，就是不允许她这个奶奶搭把手。
说起家里的一地鸡毛，张秋菊老泪纵横，眉眼憔悴不堪。周淇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老太太突然止住眼泪，巴巴问道：如果晓峰现在离婚，你们还有可能么？
周淇愣住，很快释然一笑，从包里掏出一张B超单。
老太太死死盯着B超单，痛苦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周淇曾经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医生告诉她：有些夫妻，在一起就是没法怀孕，换个人就行了，可能是体质不匹配。
她怅然许久，最终放下。
他们不合适，从肉体到灵魂。
出轨的事，她原谅了老太太，却始终没有原谅纪晓峰。
她爱过，所以不能容忍背叛，哪怕理由多么冠冕堂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