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有怕惧……

文 / 余热光辉
2020-04-08 08:05

编者按:

一只狗,写形写神,写得情趣盎然。后由狗及人,寄寓多多,让人警醒,三省吾身——人当有敬畏,故国人神堂之上皆书天地国亲师,香烟缭绕。张老师行文,侃侃而谈,文白信手顺心,幽默风趣,意味深长,让人笑之,思之,味之~~~

狗有怕惧

作者:张天夫

黑豹天性威猛,但不咬人,也不阴毒,有勇士耿直刚毅之风。

新搬进江南居,河堤还没修通,屋前屋后让野草烘托着,进出要拨草寻蛇。一天夜里,黑豹在二楼歇台上突然惊叫起来,四肢在地板上猛烈地抖动,任你喝叱,也无济于事,其叫声有惊恐之状。芳君觉得诧异,打开楼梯间顶灯一看,一条三尺多长的剧毒蛇“血三根”溜上了二楼客厅门前,竖着上身,举着三角头,射着信子,正面对面与黑豹逼视着。见状,芳君顿时吓得缩进客厅,手脚无措。一座“孤城”,外无救兵,只好祈祷黑豹救苦救难。黑豹不负主恩,与毒蛇作殊死抗衡。两军相遇勇者胜。“血三根”终于抵挡不住黑豹震慑的气势,瘫软下来,调转头,慢慢滑下楼去。黑豹胜利了!黑豹被芳君用骨头肉慰劳了三个月。

又一天。凌晨。我们在三楼睡得正熟,听黑豹在楼下狂吠,门窗震得簌簌作响,伴有乱杂的脚步声,其叫声有拼命之状。疑是梁上君子光顾,我和芳君慌忙打着手电筒下楼助战,只见黑豹如一樽炮筒,挺立在卫生间的小窗前,朝室外猛轰,“君子”已经突出小窗侥幸逃脱,一场伏击战结束。黑豹胜利了,赢得一方稳定。黑豹被芳君连续表扬了三年,威望陡涨。从此,小学生们上学必在栏杆外亲昵地喊黑豹一声,黑豹很惬意,总要顺着栏杆送好友几步。黑豹远近闻名,周围儿童竟不知我先生姓甚名谁。

黑豹除了内勇,还有外勇。

一是体大。黑豹背平方桌。有客来家玩麻将,他踞蹲在一角观牌不语。中有客人连糊三局,喜不自胜,头扭来扭去嘻笑对方,黑豹侧头以示捧场,两者吻个正着。若有收破烂的经过宅前,弄得叮当作响,在楼下喊:有废品吗?黑豹必冲向凉台,前脚搭上栏杆,居高巡梭,高出人半头,足有一米八左右,合古壮士八尺之躯,使人想起张翼德穿一身黑盔黑甲,横丈八长矛立在长坂坡桥头。只见收荒货的心一慌,一脚踏偏,三轮车链条滑落,跳下车拼命地推起破烂没命地跑,逃出恐怖区。更兼黑豹全身乌黑,碧芳又常从肉案上觅些猪皮给它吃,吃多了,浑身如上了胶,黑光照人。黑色压邪,有黑豹在,百步之内皆肃静。

其二声壮。黑豹头正似方鼎,嘴阔如丹炉,颈圆若陶罐,有正人之表。生人登门,他从伏击处突然亮相,一夫当关,耸立在二楼楼梯口,猛吼一声,来人以为踩响地雷,皆戛然止步,软在楼梯下,好一会不说话,以为自己已经“炸死”。有一常客,被“炸”了几回后变得聪明起来,不待靠近楼房,就远远地站在河堤上,先喊黑豹一声,黑豹即刻冲上栏杆,直立起身子审视一番,见来者如此多情,不重君而重臣,岂能失礼,赶忙举起尾巴,摇摆三下,以示回敬,继而跑到主人面前哼哼有声,催主人去开门,并随之走下楼去,恭迎知音。铁铸的黑豹也抵挡不住情商,情商教会了黑豹徇私。此法一经推广,友人来家免了恐惧之灾。搬进新居后,岳母初来家,黑豹六亲不认,照例狂叫了一声,岳母立刻瘫在沙发上,心蹦了半天。住了三个月,突然问我:这几天怎么没听黑豹叫了?黑豹不叫,岳母已经不习惯,有了失落感。黑豹的声音成了偏方,帮岳母医了心脏病。夏夜,橘香路河堤上常有男女窃窃私语,黑豹怀疑一切,不时冲上平台,双腿撑在栏杆上,以黑色巡警的身份,横加干涉,以声压人。几声狂吠,把甜言蜜语统统搅乱,少男女们知道此地不是亲热处,慌忙搬出“白区”,另择冷僻之角。每到日落,南屏晚钟敲一百零八响,杭州城就静谧下来;太阳落黑,黑豹是不是叫一百零八声,未作统计,但只要黑豹几声一吼,小城确是少了几份浮躁,喧哗和漂浮物纷纷下沉,澧水河的月光和小城朦胧的睡意淡淡地漂了起来,黑豹用威严的声音加黑了夜。在善恶不分的夜里,贼心贼胆随之倒下一片。今天常有歌手作秀的,丹田之气提不上喉,张嘴如童儿读书。黑豹的声音绝对发于丹田,来得深沉,去得悠远,底气十足,如果当钟敲,声音可以扛鼎。张旭酒后醉书,满壁风云,谓之狂草;黑豹兴来咆哮,星空陨落,谓之狂吠。算书声同源,姊妹艺术。入夏,石门山城有三景:一曰澧水流月,二曰外滩灯红,三曰黑豹吠夜。唯此而已。

无论阳壮,虚壮,黑豹都集于一身。

然,壮士亦有怕时。张飞豪气纵横,万事不惧。一日,孔明于掌心写一字,问张将军:“畏否?”张飞一看连呼:“惧也!惧也!”示以左右,乃一“病”字。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政,临行给他找了一位助手秦舞阳,也是热血灌顶之士。谁料,舞阳上了咸阳宫,被金甲斧钺一照,山野之勇,拒不住龙庭之威,早忘了易水边的秋水啸啸,先自身抖起来。“图穷匕首现”,落得荆轲孤身扮演了一出“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千古绝唱。

可见,凡大勇者也有常惧。黑豹是壮士,它也有两怕。

黑豹未出世,县城已禁放鞭炮几年。后来,政府为了与民同乐,规定年腊月三十至正月初三可开禁。为此,举城欢呼。刚满周岁的黑豹不更事,哪里看得懂人间的花样,大年三十这天,隔壁覃家把一卷卷红红的东西,在屋前马路上滚来滚去,摆成长龙,四周还立了排花花的长方形的盒子。黑豹以为稀奇,甩着尾巴跑过去,如升堂般地坐在中间。正作壁上观,突然,火光、电光,鞭声、炮声,红花、黄花,一齐发作,天塌地陷,黑豹如遭五雷轰顶,几大步纵出“火雷阵”,沿着电厂围墙根菜地如龙卷风横扫出去,满地白菜叶乱飞,眨眼不知去向。县城从早晨引爆后,鞭炮声就代替秒针,一刻未停。晚上十点许黑豹才耷拉着脑袋,直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踏上楼来,连叫它几声,尾巴也不甩一下。黑豹的尾巴是“消息树”,倒下来,表示敌情没解除。进了客厅它紧紧地倚在你身边,目光斜着你,一副可怜巴巴的相。平时,最大的爆炸声就是一只玻璃杯不慎被芳君炸在厨房瓷砖地上,曾几何时见过今天这种“乱世”,这种“地崩山摧壮士死”的场面?自此以后,黑豹出门游荡,只要看见左邻右舍有动作不纯,便夹紧尾巴赶急溜回来,伏在脚下,目不转睛守着你,呈作孽状。

黑豹还怕打雷。

打雷是天上放鞭炮。立了春,云就点着了,噼噼啪啪响起来。过了惊蛰,就愈炸愈密。这时,黑豹情窦初开,外出求偶,彻夜不归,怎么使法子也劝不回家。此时,只要天上一有响动,门缝一开,就倒拖着尾巴迅速挤进了屋。看得出眼睛里带着苦恋,色胆还是大不过雷声。尤其是炎夏,热极生风,风极生雷,闷了半日,忽然一声炸雷拍下来,人畜都要打闷三分钟,醒过来还捧紧头。黑豹上了几会当,清楚天上的鞭炮比地上的要恶毒得多,只要发现头顶上有蓝光梭动,就预感大难临头,即刻收回尾巴往家里钻,把头插进沙发座垫底下面,以避“空难”。只要眼睛看不到火光,身子裸在外面被雷拦腰斩断也在所不惜。据说,蛇进了洞,尾巴拉脱了也不会出来。雷声停了,空难解除,用脚踩黑豹的尾巴,也同样无济于事。沙发下面是黑豹的防空洞,他认为天作恶和人作恶是一回事。

勇者有三惧。黑豹的“惧”是可以让人欣赏的,但平时我们遇上的“勇者”与“勇气”似乎更多一些。

不久前有人请我去酒楼吃午饭,同桌还有几位正副局长。作东的笑着问:“喝酒不?”他知道最近上面有规定,机关人员中午不准喝酒,担心把大家拉下水。话音未落,某局长即干脆而准确地答复:喝!喝完了泡个脚就没了。一个“喝”字比平时签“同意”还到位。“正确决定”立马覆盖了圆桌,继而觥筹交错,继而杯盘狼藉,继而上下颠倒……中间有不会喝酒的,本想借“官正言顺”减少些圆桌上的尴尬,望着一个个软下去才明白:喝酒的不清醒,不喝酒的更不清醒。喝酒的,喝多了等两三个小时就醒了,然后又可以继续喝;不会喝酒的,好多年后才慢慢醒过来,明白许多制度原来多是戏言,规定是胜不过酒力的。这多年来,类似的若干“不准”,如关于领导者坐车排量的规定,不准摆酒的规定,过节不准送礼的规定……已经不少了。条例是不断地有,结果是永远地没有。国家制度的尴尬才是今天最大的尴尬。说小痒容易健忘,可是,卡嚓一声,头滚在地上的也不鲜见,却也没让几个人健忘,提升畏惧,止住“不怕”的。尽管层层纪检部门“廉政短信”之类的警钟铺天盖地敲,但是不少人仍然是做一天和尚听一天钟,撼不动心的。清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乾隆为甘肃全省官员谎报灾赈、贪污捐监粮一案龙颜震怒,将自封疆大吏到州牧县令一百多人判处极刑,有五十六名要员被削了脑袋。结果,大清一代并未止住“不怕”,和珅就坐在乾隆帝旁边搔痒不停,搔虚了大半个国库。成克杰算是当今大员,脑袋取下来,被一些人当骰子用,继续赌下去。健忘症如溶洞里面的钟乳石越滴越高。地上繁殖最快的莫过于鼠,人与鼠一旦结亲,人就有了鼠的繁殖力,成群结队的鼠就绵绵不绝地生产出来了。于近,网上有人非议“官场小说”流行。不是官场小说泛滥,而是脚下浊水在泛滥。一浪高过一浪的浊水,激活了射向黑暗的文字,这些文字姑且还可以当几铲土,止一下流势。王跃文继《国画》后,前不久又拿出了《苍黄》,出版商还特意在书的腰封上加了句刮目的广告:官场小说第一人。座次准不准无关紧要,王跃文倒是第一次在《苍黄》中着力凸现了“怕”字,并曾还打算用这个“怕”字作为书名。他为写《苍黄》思索了十年,所有苦闷就是为了找到“不怕”的源头和疗治“不怕”的药方。这“不怕”的源头似乎是在人类踩出的第一步脚窝里,而“怕”的药方好像在东汉张仲景收集了民间药方,写出《伤害杂病论》以前就有了。早在春秋末期,老子就反复叮嘱,要敬天法道,畏惧之心不可无,凡事要小心翼翼,“若冬涉川”。佛,也明示要“以戒为师”,制定了“根本五戒”、“沙弥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等等,其目的就是要人怕。戒律管不了俗人,更治不了恶人。老子的后人,用人定胜天的撑杆,跳到了“老子天下第一”的头顶上,且在上面随意大小便,屎尿模糊了天的眼睛,叫天网恢恢不起来。治重症学朱元璋下猛药会伤及元气,用温汤又散不开痈疽,五千年病灶如故。禅宗为接引学人发明了“棒喝”,动不动就是棍棒交加,想把人打醒过来,结果更多的是被打晕了过去。宣鉴和尚的“德山棒”如此,今天的“杀威棒”也不曾杀怕某些人的。

人畜同源,但人总是喜欢用“衣冠禽兽”、“狼子野心”的话骂畜类,人在畜类面前总是高高在上。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人的动物兽性痕迹“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其实,畜类身上有不少优秀的痕迹,动物之人是不需要摆脱的,倒是人自身后天积下的若干“人的痕迹”要痛下决心摆脱了。人要内修,光有天之道、人之道不行,还要有兽之道。人类不要总是昂首挺胸,把头放低一点,有点惧怕之心,或可更聪明些。

人有怕惧,算一德。

二O一O年一月二十二日下午4:30江南居二稿

作者张天夫简介:湖南石门人,著名散文家,诗人,书法家,当代辞赋大家。著有散文集《天不在意》、诗集《天空未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