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福雷: 此时,古典哲学向我们伸出了援手 | 欧罗万象·新冠专题

文 / 欧罗万象
2020-04-08 08:05

本文系欧罗万象原创,如需转载,请联系我们。

翻译/ 晓丹

校对/ 杜卿

“新冠专题”是欧罗万象为帮助中文受众全面、深入地理解欧洲疫情而新推出的译介项目。本期介绍北欧的情况。

米歇尔·翁弗雷(Michel Onfray),法国著名哲学家,曾任高中毕业班哲学教师二十年,后辞去教职,于2002年创办卡昂民间大学,主要著作有《无神论》《享乐的艺术》《享乐主义宣言》等。

记者:Alexandre Devecchio

《费加罗报》3月29日

原文版权归Le Figaro所有

在这个对每个人来说都无比艰难的时期,您推荐哪些伟大思想家的作品?您现在在读哪些思想家的作品?

德国哲学家尼采,特别是他的谱系学方法,最能帮助我们反思新冠。事实上,在这个时代,人们总喜欢寻求奇迹式思维(pensée magique),而德国哲学能帮助我们思考因果律问题。阴谋论与宗教式解读大行其道:资本家们发明了一套阴谋论,以此追求利润;美国人发明了一套阴谋论,以此消灭中国霸权,甚至只是消灭中国崛起的计划;塔里克•拉马丹(Tariq Ramadan)的哥哥也发明了一套理论,把病毒说成是对现今道德败坏的神罚。荒唐的想法比比皆是。而哲学能帮助我们重新运用起古代原子论(atomiste)、唯物主义(matérialiste)、享乐主义(épicurien)的哲人建构出的理性因果律。关于阅读,毫无疑问需要参考古罗马的哲学作品,他们是考察生存实践智慧的学派,我们必须重新阅读他们。我说的是普鲁塔克(Plutarque)、卢克莱修(Lucrèce)、穆索尼乌斯 (Musonius Rufus)、塞内卡(Sénèque)、马可·奥勒留(Marc Aurèle),以及西塞罗(Cicéron)。简而言之,伊比鸠鲁学派和斯多葛学派。

疫情揭示了人性:无公民素质、自私自利,有时还你争我夺,当然也有团结和奉献精神。哲学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些反应吗?

解构主义从马克思主义决定论与弗洛伊德主义演化而来,它与一切正确的逻辑、乃至一切常识相悖。在其影响下,现今出现了一股否定人性的沉重趋势。我们要阅读或重读拉封丹(La Fontaine),或者“伟大的世纪(Grand Siècle)”——即17世纪——的法国道德学家,如拉罗什富科(La Rochefoucald)、拉布吕耶尔(La Bruyère)。他们的作品中有全部的答案。这场瘟疫要告诉我们的,只是这位法国寓言小说家教导过的事情,而他恰恰借鉴了希腊的伊索和古罗马的斐德罗(Phaedrus)。看见没,我们又回来了!我正为我的“全球简易百科全书”(Brève encyclopédie du monde)系列写一本为人性正名的厚书,名叫《灵魂》(Anima)。这本书会引导大家重新思考达尔文的警示(有时可以说是教导)——我们不过是些猴子!想要避免在哲学上漫无边际地乱弹琴,就更需要牢记这一点!

您一直推崇实用主义哲学,特别是古罗马的思想。那么我们如何用它去分析痛苦这个主题。

如果痛苦异常强烈,那我们只能被它牵着鼻子走;但如果痛苦没那么强烈,那我们就能有所行动,因为痛苦是意志力可以施加影响的一种表征。换个方式说,我对生病没有选择权,但在生病时,除去病魔已经拿走的部分,我可以选择一丝不让。意志力不能抵抗一切,但它也不是一无是处。事实上,它的力量非同寻常。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再教导意志力的时代,我们转而寻求各种权宜之计——药方、抗抑郁药、抗焦虑药、安眠药、花果茶、精油,还有顺势疗法、教练、心理医生、自我提升咨询师等等——我们需要知道意志力的力量,它能被塑造成一款高效且有用的工具。

古罗马哲学家如何诠释死亡?

当死亡降临,我们就不复存在;当我们还活着,死就没有 “临头”。死亡的真面目类似于一种下滑,它并不可怕(蒙田在随笔中谈到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我们可以去读一读他说了什么)。它所导致的痛苦,与我们自身的观念相关。死亡在几秒钟完成,人却有可能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度过几十年,把每一个当下通通毁掉。我们需要接受死亡总会到来,把它当成一种未来,然后就把它留在该有的位置上。当它最终到来的时候,便是我们对付它的时候。牢记一点: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我们都活着,都是生者,我们应该把生活当成世界的第一个早晨那样去享受。

罗马人的伦理可以说是勇气的伦理。这次的危机会产生一种勇气伦理?或者正相反,出现一种懦弱的伦理?

这种危机时刻,显然给了人们许多展示勇气和懦弱的机会。勇气很稀有,但在医护人员中屡见不鲜。他们好像一支军队,每天手无寸铁就上了战火纷飞的前线。而懦弱也可以理解:我们不能强迫任何人成为英雄,但每个人至少可以尝试做一位英雄。

在您经历一生中的大小风波,尤其是中风时,您向自己提出了各种问题。在那样的危急关头,您都读什么书?

每一次我都读马可·奥勒留(Marco Aurelio)。当在海军服役时,我把他的《沉思录》装在迷彩裤的口袋里;28岁时我心肌梗塞,我把他的书带到了病房;17年里,我陪伴我的伴侣出入医院,最后她因癌症过世,我常常在医院的走廊里阅读这本书;两年前我中风期间,还让人把它带到医院。但那时我太虚弱了,没法读书,只能在手机上听。我不记得那时听的是哪个演员朗读的版本,就记得把手机放在裸露的胸前,闭上眼睛,听马可·奥勒留对我讲话……

写作,也自然是您的一个避风港。您觉得这方法适用于每个人吗?

我认为可行。在被迫隔离的这个漫长时期,其实可以读一读我之前提过的古罗马作家的作品:比如塞内卡的《卢克里久斯的道德信》(Lettres à Lucilius)。可以一边读一边把要点在笔记本上记下来,再换一个颜色的笔写评论。这么做可以帮我们深入理解文本,学会总结概括他人的想法,同时加深对文本的记忆。这也有助于我们反思自身。

另外,您经常说写作不是为了他人,而是为了自己……

对,为了处理个人问题。关注自己的思想,让其更清晰,更流畅,更明朗,也让自己能更自由自在地生活。读哲学首先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否则毫无用处。

保持社交距离在一定程度上迫使我们与自己独处。这是不是也有积极的一面?

这是对许多人内心空洞的一场可怕揭示,他们在生活中注重表面胜于存在。对很多人来说,独自生活是件难事。那些喜欢在热闹、喧嚣、骚动、混乱环境中生活的人特别害怕寂静和孤独。对我来说,我一个人住,有时候,我可以很自在地独处,一整天不见人,享受在完全安静和孤寂的环境下读写和工作的状态。我的太太也自己住,她有她的家。我们只分享一些彼此乐意共处的时光。对那些心里很空虚的人来说,这种隔离就格外可怕了……

人被禁锢时也能感到自由吗?

当然。自由并不等同于行动上的自由,不然水里的鱼,天上的鸟,地上的蛇就都是“困兽”了。自由的意思是自主,是为自己的准则而活的艺术。古代的诺曼人曾有一种绝妙的表达:鼓励人们成为“自己的国王”。你做不了“自己的国王”,也就是做不了自己的主,那就不算自由。

怎么能击败孤独和无聊?

用行动,或者冥想也可以。一个人即使和丈夫,或妻子,或孩子在一起,照样孤单。恐怕现在很多人正体会着在群体里的孤独。我们需要积极应对。比如阅读,或者写作。不要让自己的意志无处安放。

经过这次的挑战,我们的社会会不会反而更有凝聚力?

我认为不会。这是一场强加给所有人的经历,没有自由选择的余地。很多事、很多人会遭遇致命打击:感情脆弱的伴侣、弱势群体、脆弱的性格和脾性、脆弱的神经。从一个时刻喧闹的社会,一个不停骚动的社会,一个持续亢奋的社会,一个来去往复的社会,一个不断出风头的社会,戛然而止成一个寂静的,沉稳的,孤独的,隔离的,隐形的社会,我们不可能全身而退,不可能不付出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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