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好像使我更像一个人”

文 / 一点儿手写
2021-09-30 00:27

《凪的新生活》

前不久,沈大成、顾湘、btr在一起聊了聊沈大成的新书《迷路员》,这一期的嘉宾真的是全员可爱,聊着聊着呢,就跑题了。

不讨厌打工作电话的沈大成为作家群体打了个样——如何用Excel管理你的各种作品,“盘库”必备,还解释了她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没有名字的原因;

顾湘又一次展示了自己的“闲人”特质——为了省钱从北京郊区走回市区、在越南跟着老乡回家蹭饭、外加疯狂拖稿《好小猫》;

与沈大成相反的是,btr超级怕接电话,他再度撺掇沈大成尽早辞职被无情拒绝,因为沈大成觉得“上班好像使我更像一个人。”

突然想起来,这次的新书分享会的主题叫“散步才是正经事”,原来主题就是这么不正经。

沈大成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多都是从散步开始的,就把今天的分享当成一次闲逛吧,兜起来~管理你的胰岛素。‍‍

沈大成生活中一个人就是一个人,我们在社会组织中是可以被代表的,但是在人生体验上是不能被代表的,喜怒哀乐都是属于一个人独有的。

你以宇宙背景来看一个人,这个人的相貌身材毫不重要,人的本质是最重要的。

顾 湘我是蛮喜欢走路的人,可能因为我也很闲,很闲的人就有很多时间。

虽然生活是很平常的,但是过这种平常的生活就已经足够惊涛骇浪,蛮吓人的。

btr基金和作品两者之间的联系也很显然,都是财富,一个是钱,一个是文学。

《迷路员》

01

那个用Excel给作品

做库存盘点的小职员作家

btr:我们先请沈大成介绍一下这本书。

沈大成:这本书里面有15个短篇,我觉得这些故事里面都有一些东西在走来走去。但我总结它们走来走去以后,我又有点心虚,因为我想世界上哪本书里面没有一些东西在走来走去呢?我想到四大名著,里面都有一些人,比如宋江、关云长、贾宝玉、林黛玉,都是在走来走去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决定告诉大家我这本书里是有一些东西在走的,而且走的状态类似于迷路。我称这些仿佛一直在徘徊的事物是迷路员,源自于我对他们的一些敬意,像是潜水员、飞行员、宇航员、卖票员这样的专业人才。在我们这个时代,可能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很渺小的,不时的就会遭遇一些好像能驱动我们的力量,使我们兜兜转转。

我们明知道无法对抗这种力量,但是我们比较出色的是谁也没有说我退出,所以我们还是每天像上班一样接受这股力量的驱使在兜圈子,偶尔可以瞥见一点答案的背影,这就是我企图在书里写出来的迷路员进行行走这一普通的动作后面的精神背景。

btr:沈大成有一种非常神奇的组织她作品的方式,她有一个Excel表格,上面涂得五颜六色,里面列了她创作过的一些短篇小说,还有一些神秘的符号和神秘的总结。为什么用这样一种神奇的方式来为你的作品做“库存盘点”?以及在做这本《迷路员》的时候,你是怎么选择这里面的篇目,怎么排列这个顺序的,这当中有什么讲究吗?

大成我使用Excel来帮助,用word来写作。我在btr面前谈Excel比较惶恐,班门弄斧,btr刚才美化了我的Excel的形状,其实我的Excel是很简陋的,btr几十年前是在五大会计师事务所里面出道的,他很会做Excel。我很早之前不会做Excel,我是看到客户部同事给客户做成本预算、报价单的时候看到这些表格,我觉得表格很美丽。

因为世界上的各种东西都是奇形怪状的,没有统一的规格,但是到了Excel里面,不管是文字,还是图片,还是数字,都可以装在大大小小但是很规整的格子里,整体呈现非常规整的样子,我觉得很神奇,它把世界整理得很好。

后来我试着用Excel来算帐,btr现在买了很多基金,我早年也买过很多基金,每天晚上各个基金公司出净值,我就打开电脑中的Excel表格,自己做一个盈亏计算,我很喜欢做这个。后来因为要用钱都卖光了,后来再也不买了。

我小说写到一定数量之后,使用Excel来登记我的作品,按年度来记录,从2014年开始写的稍微比较像样、比较成型的小说把它记录在表格里面,按年份记录这一年的每个月各写了什么,到现在有76篇比较像样的。有一些是不太再能拿出来,但都是发表过的。

经过“盘算”的三本短篇小说集

《屡次想起的人》

《小行星掉在下午》

《迷路员》

我记录下来以后会时常看的,我做书之前一定会做一个工作——再做一些比较零碎的Excel表格,在里面把我觉得可以备选的篇目拿出来,在每篇后面列出关键词,再做一些自己知道的记号,对着这个表格盘算盘算。我现在一共出了三本短篇集,每本短篇集在成书的过程中都经历过对着Excel盘算的过程,我还蛮喜欢这个过程的,因为我觉得还是要更好地挑选作品的方式、组合作品的方式,我看Excel的时候不由得会觉得我是有依据的,我是有一个道理的,我很喜欢事情是有道理的。

btr:基金和作品两者之间的联系也很显然,都是财富,一个是钱,一个是文学。讲到跟时代的关系,我想到Excel是一个跟我们时代很像的东西,我们看到很多马赛克,那种数码时代,都像一个个小格子组成的。

我知道有一个日本的爷爷他用Excel画画,每个格子涂上不同的颜色,看起来是一幅画。其实我们很多东西就是跟这个东西有莫名的关联,所以觉得很神奇。沈大成就是很神奇的人,她经常会有一些奇思妙想。

用excel作画的日本老人

我一直在想沈大成的很多奇思妙想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想来想去,她可能是在路上散步的时候想出来的,我们现在所在的文化广场,也是大成的地盘,大成的地盘大成做主,她工作单位就在绍兴路上,大家如果想偶遇沈大成,在中午12点钟到下午1点30分之间在这周边的街区,骑一辆共享单车,在这里不断地晃,这样就能碰到她。在碰到她的时候,千万不要跟她打招呼,因为大成是一个害羞的人。我乱讲(笑)。

顾湘也是一个散步高手。

顾湘:我想问沈大成,这三本书,等于你不是按时间写好的挑出来,所以这本新的书也不一定是你新写的对吧?我以为你有一个库,按照主题这样往外挑。

沈大成:不是的,上一本书主要是17年、18年的作品,这本书是18年、19年、20年的作品,在时间上还是有延续性的。我的主张就是,如果觉得书差不多了就早一点出,因为时间过去了,你可能看旧作不那么顺眼,也改不到现在需要的水平。

顾湘:我觉得沈大成很厉害的,因为她是以职业作家来要求自己。我经常看到类似毛姆这样的作家说,你不能等到有灵感再写一篇,你必须强迫自己坐在那里就能写出来。我是一个很懒的人,不光是懒,我没有那么多想法,因为我也没有强迫自己坐在那里,我就等到想写了再写一篇,所以我写得超级少。我很钦佩这种能够要求自己每个月有一定的量产出的作家,还是很厉害的。

btr:大成不断给《萌芽》杂志还有别的杂志写的小说专栏,我不知道大成怎么做到每个月定期有灵感产出写这些专栏,有没有特别焦虑写不出来,以至于要找顾湘代笔的时候?

沈大成:我有几年确实把自己管理得比较好,可以按月写。但是从去年开始,世界上有点变化也影响到了我,去年开始写的有点少,到今年写得更少。我有好几次,快要交不出来了,我是在想让btr或者什么人给我代个笔,是想过的,总有一天会交不出来的。

02

文化广场周边的散步专家

btr:我们还是把散步的话题讲下去,沈大成可以说是一个文化广场周边的散步专家。但是顾湘更厉害,她散步散到俄罗斯,所以这是一段非常神奇的过往,我都想象不出来俄罗斯是什么样子。沈大成那样就地散步,你这样远赴重洋散步,这当中你散出什么经验吗?你在俄罗斯的时候散步吗?出门害怕吗?

顾湘:不害怕。

btr:开心吗?

顾湘:蛮开心的。我是蛮喜欢走路的人,可能因为我也很闲,很闲的人就有很多时间。以前我住在北京的时候,我和一个朋友从郊区往市区走,因为跟打车的钱比起来,钱是相对比较少的,时间更多,所以我们也不坐车,半夜从郊区一直走到市区,走到天都亮了。时间也蛮富足的,所以就还蛮喜欢走路的。

我觉得沈大成有一点跟我很不一样,她很不需要新鲜的刺激,或者她自己是一个能产生新鲜感的人。但是我很需要变换环境或者新的东西,可能我自己从内心产出新鲜的点子没有那么多吧,所以这个地方我如果有点厌倦它,我喜欢去新的地方散步,之前btr考我一个上海很偏远地区的小公园,我也去过的,我好像把这种边缘小公园全兜遍了,我现在对赵桥村已经有点厌倦了,已经散的没啥新鲜感。

沈大成一直当一个小职员,她也可以源源不断产生新的内容。

btr:这就是创作的油田。《迷路员》的第一篇《知道宇宙奥义的人》,这篇在整本书里非常不一样,整本书里所有人、所有东西都没有名字,就第一篇里面有,第一篇也非常神奇,我们请大成谈谈这篇的灵感是哪里来的,宇宙在哪天向你发送了信号?

名古屋科学馆

沈大成:还是需要刺激的,这篇是因为我去了名古屋的科学馆,名古屋的科学馆的样子就是一个立方体,两边是方块形状的房子,各种展馆,当中有一个球,这个球夹在两个立方体之间,这个球里面有一个球形的星象馆,星空影片投影到空中,一天可能有六场,观众入场以后像一盘蚊香一样绕着圈子坐,向空中看。

它就开始放,神秘的各个行星划过去,然后用日语跟你说这是什么星,由于我是外国人,很快就睡着了(观众笑)。确实觉得很神秘,必须得去,去了又睡觉,怎么回事?回来就想我一定要写一个这样的小说。一个人去完成一件事情一定有一个最大的动机或者推动力,对我来说最大的推动力就是契约,你答应杂志这个月要交稿,于是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开头写出来。

我真的不会玩,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玩,或者有时候去玩了,毫无乐趣,我想我已经发奋图强企图去旅游、去玩了,结果这样睡着以后,我回来总得有点产出吧,要利用一下现实,于是回来写了这样一个开头。

开头就写一个人在剧场里看行星,结果睡着了,就得到一个启示。写完这一段就休息一下,其实还不知道下面怎么写,每一篇小说都是先写了一点想一想,所以有实际的东西写出来是很好的。因为如果不写出来,什么也帮不了你,就是一个点子、一个点子在脑子里是很虚弱的,是很难帮助你的,但是一旦写出来成为文字,哪怕写十个字,你就得到十个字的帮助,如果你写一千字就得到一千字的帮助。所以先写一点东西出来帮助自己,增强自己写下去的力量,是这样想出来的。

btr:我想到一个广告,越欣赏越懂欣赏,沈大成就是越写越懂写,她一点一点的,好像这个东西就有了萌芽出来的感觉,真的很神奇。顾湘,你说神奇吗?

顾湘:神奇的。之所以我写这么少,就是因为我完全不是这样的,我要把一个东西全部想好,如果想不好就不想开始,所以有无数只有一点点的半成品。

沈大成:但是想好以后再写,你会不会写到一半发现完不成想写的东西?想写的路线写偏了怎么办?

顾湘:没有,就是因为我要想到很好很完整再开始去写。要么想到80%。如果只有一点点想法,我会觉得万一写到一半写不下去怎么办?我会懒得开头,那又创造了一个没用的开头,我没有信心写了就一定能写完。

btr:你画画的时候怎么样?

顾湘:我觉得画画比写作省力多了,对我来说画画不是很需要动脑筋的事情,它可能类似于做手工,一方面你的脑子比较轻松,就是一个放松的状态,所以画画还蛮舒服的。

03

作家总是在利用小说中的人物

btr:大成的小说,我自己读的时候经常有一种感觉,这个文风上,我总是觉得有那么点像日本。

我举个小例子,她前面一本书出了之后,有一些外国的译者有一次搞了短篇小说研讨会,半夜三更的,我串上去听听他们在讨论啥。他们后来争论的焦点渐渐到了一张床上,因为大成写到去宾馆睡在Z字型的床上,外国人非常疑惑,这个人跑到宾馆怎么睡到这么一个床,他们在想这个床究竟是什么?然后这个活动讨论老半天这个床是什么。后来我忍不住问大成这个床是啥,她说是在日本一个宾馆里面,那种折叠的床,可以多搭一个出来。这个很有意思,当中的文化背景,包括这本书里的《烟花的孩子》,包括《沉默之石》,都很日本的。不知道日本对于大成意味着什么?

沈大成我凡是出去玩一下,我总会想利用一下去过的地方,所以刚才提到两篇,确实去过日本,《沉默之石》也是在名古屋,名古屋有一个我进去大吃一惊的美术馆,这个美术馆当时在展示《源氏物语》,总之跑进去极其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道这么多人怎么做到的,很神奇。我就想利用一下这个非常非常安静的展出环境,作为一个小说的背景。

btr:大成,你说过自己这些故事不是科幻,也不是奇幻,关注的是宇宙中的各种存在,写的也是宇宙人,你说更喜欢写比如原始人、流浪者,你认为女性比男性难写,其实总是避免写人,但在《迷路员》中好像多了很多人味,比如说《花园单位》《大学第一个暑假》《漫步者》,人和人的互动多了起来,有读者说好几篇挺温柔的,豆瓣上也有读者说你不一样了。

《迷路员》距离上一部《小行星掉在下午》的出版大概有一年多了,跨越整个疫情期间,我们想请沈大成谈一谈,这一年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变化?大成和疫情最有关的那篇文章大家都看过,那个小说是在疫情前写的,但是这个疫情对你的创作造成怎样的变化?

沈大成:我想先说一下前面的事情,我也经常看读者评论,这个书后面还有苏童老师的评论。有一天一个记者问我,他说苏童的评论是什么意思?我们相视一看就说,看不懂,不知道什么意思(笑)。btr刚才读的那段,我觉得那个读者对我充满善意,是好意,但似乎还是有一点批评。

说到人在小说中的位置,我首先要说一下人在生活中的位置。现在这个社会虽然大家都戴起了口罩,好像样子是很相似的。实际上在生活中一个人就是一个人,我们在社会组织中是可以被代表的,但是在人生体验上是不能被代表的,喜怒哀乐都是属于一个人独有的。

但是在虚构小说中就不一样了,虚构小说中一个人,虽然我们叫他是人,实际上他只是一个角色,他是被打扮成一个有名字、有样子的人的形状。角色的特点是他有代表性,凡是作家写一个人出来,都是想以这个人来代表更多的人,有的时候小说中的一个人能代表一类人,有的时候小说中的一个人站在一类人的反面,他去代表这一类人与之相反的人。

所以作家总是在利用他小说中的人物。在我的小说中,我一开始写,可能是利用心更强一点,小说中的人都是模型,他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真的人,我创造的人、城市、城市里的一套运行系统都是模型,把他们放在一起看看会发生什么。

到了后来,可能自己也有点心软,生活也是挺不错的,未必要那么排斥生活化的东西,但是你可以把模型放在一些生活的场景中。其实我们的生活是很可笑的,也是很幽默的,你尝试让一个模型在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中去试练一下,它就会代替我们去发问,问一些奇怪的、我们已经司空见惯懒得去提的问题,问出来以后我就有机会回答一下,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于是我的小说可能渐渐的,就像btr说的有点人味吧,人不再是一个宇宙中的东西,而是人在宇宙中的生活、人处于宇宙中的生活中。这个改变好像是慢慢进行的。

从去年开始,我和世界的关系更为疏离,前面btr说到翻译讨论中的一个朋友,一个英国小伙子,疫情之后我们偶尔会在微信交流一下,当这个英国人跟我讲话的时候,我觉得我手里握了一根线,这根线一头连着英国,一头连着我,我就和世界产生了联系。但是当这个人不和我说话,我好像失去了一种确凿的证据说我和英国这部分世界是有关系的,所以我觉得我和世界是疏离了、远离了,这种情绪不太好,有一点失望,有一点焦虑。所以这一年半中写的不多,有做一个比较重要的工作,就是修改这个小说,修改的时候这个情绪还是有一点渗透进去的。

顾湘沈大成很早以前写的东西,可以明显看到她创造了一个个奇怪的人,到了这本以后,这里面的人越来越不奇怪,非常普通,就是跟我们差不多的人,这些人也没有很特殊的技能,这里也没有发生什么很特别的事情。

这两本书我都蛮喜欢的,比之前的更喜欢。虽然生活是很平常的,但是过这种平常的生活就已经足够惊涛骇浪,蛮吓人的。看上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是我们就碰到了新冠。人的历史说长很长,说短也蛮短的,实际上很容易碰到各式各样的事情,你的命运可能因此而改变。

我觉得人的时机和运气不是你能控制的一件事,就像这个小说里有一篇《葬礼》,那个妈妈有个假肢,那时候就像嬉皮士似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形态。人在很大程度上,你的自我选择范围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大,你受到这个时代的影响,你的想法、你的命运是不由自主的。

这本书里有很多不由自主的人,里面每个人干一份小职员的工作,每个人或者受时代,或者受身份,或者受真菌、空气影响,而去实现某个事情或者干某个事业,都不是他自己想干的事情,我很喜欢这种身不由己,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包括那个妈妈,她那个时代过去了,突然多出很多没用的假手。我觉得这本书更加深沉了,我看完以后觉得沈大成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家。

04

工作好像使我更像一个人

btr:我经常批评沈大成的书名,但这本我非常喜欢《迷路员》。她第一本书的时候,我觉得怎么一本书可以叫《屡次想起的人》?而且“屡次”的“屡”又非常难发音,我一直不喜欢那个名字,但是到了《迷路员》,我觉得这个名字非常嗲,这本书的内封也非常好看,我们请沈大成讲讲,你喜欢这个内封吗?

沈大成:这个是山川设计的,山川当时找来一个图,把上面红色的小飞机修掉了,他认为一个鲸鱼可能更吻合我一篇小说的内容。我的编辑去查看了原图,发现上面有一个小飞机,我们都觉得小飞机很好,就像礼物一样的。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就是觉得好。

《迷路员》实拍,书鬼 摄

btr:我们知道沈大成也是一个杂志的编辑,也是我们两个很多小说的编辑,她作为编辑的工作,跟创作有一种莫名的联系,还比较紧密的关联,但是大成在这个书里除了写两点一线的小职员之外,也有一些“出走”的想法,所以想问问大成,这个小职员你准备做到什么时候?怎么看待这个小职员,想不想某一天辞职或者做大老板?

沈大成:顾湘、btr都是很早就辞职了,但是他们始终靠双手和头脑在勤劳工作,很自律,我也很敬佩。他们辞职很早,我是他们的对照组,我一直在上班。btr这个人,这么多年,每过一阵子他就要跟我说,不理解我为什么还上班,我就一年一年跟他解释。其实他说不理解,我们成年人说不理解、不明白,不是真的不理解、不明白,是完全理解、完全明白。

btr:没有,我真的不理解(笑)。

沈大成:他其实是不赞成你说的所有理由,他都是因为不赞成而不去理解。就在上周,btr非常露骨的叫我辞职,因为一点点小事情。

btr:没有什么露骨的,我就说沈大成你该辞职了,这个叫露骨吗?

沈大成:赤裸裸地叫我辞职,我说不行,我要上班的。我前天晚上下班走在路上,我还想到这个问题,我们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后来我想到,上班对我是怎么回事呢?上班好像使我更像一个人,因为上班增加了我的社会属性。我如果不上班,可能很不堪的。如果我不上班,btr可能老早跟我疏远关系了,其实我的上班是在我们的友谊中占有角色的,如果你还喜欢我这个朋友,应该感谢我还在上班。

我上班让我更像一个人,但是在顾湘和btr这种情况下,不上班让他们更像一个人,大家都是为了活的更像一个人,行动不同,但是是殊途同归的。我想到以后还蛮高兴,我觉得针对btr若干年来持久的问题,找到了一个永恒的答案,这个答案告诉你以后,你就永远不会再问我这个问题了。

btr:顾湘,你来讲讲你的自由生活怎么安排?你的自由生活太自由了,你社恐吗?

顾湘:我不社恐,我是废话很多的人,但是我不大喜欢那种有目的性的社交。如果打一个工作电话,我也非常难受。但是比如我坐火车、兜公园的时候,如果能顺便聊天,我会马上聊起天来,所以我并不是害怕跟人接触的人,我只是不喜欢工作。我要打工作电话,或者接一个工作电话,那个电话我就超级不想接,觉得很难。

沈大成:我喜欢打工作电话的,这是世界上最有效率的工具,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家不喜欢打工作电话。除了这样打,还会在微信中用语音通话,星期五还打过。

btr:天啊!我不是社恐的人,但我有点电话恐,我不太喜欢打电话,以前电话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电话好像变成某种侵略性的东西。小职员的事情,大家如果有兴趣的话,大成前不久和《新京报》做过一个访谈,里面对小职员这件事情有非常深入和漫长的探讨,这个播客叫《反向流行》,在各大播客平台都可以听到。

05

出现具体的人名、地名是骗稿费的

btr:我们想问一个问题,刚才讲到用非常平实的语言,大成的语言很平实,里面没有什么华丽的句子,玩花样很少,非常平实。而讲的故事却很神奇,这本书里尤其有一点科幻、幻想的感觉,有人说这里面故事有点像《黑镜》《爱,死亡与机器人》等等,你自己怎么看?你会不会做科幻作家?

沈大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btr:顾湘,假如你是沈大成,你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顾湘:我想补充一下你前面那个,她不光语言平实,她里面的人工作也不具体的,这个人性别可能知道,别的东西都非常模糊,她把所有东西——在哪里上班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都变得非常抽象。比如像我,我很喜欢非常具体的,这个人在哪里上班,哪怕我不写出来,我也要想好他单位在哪里、家住在哪里,我要在地图上看到那个小区,我要想他下班来得及干这件事情,我要全部想好。

《迷路员》实拍,书鬼 摄

但通常来说,有一些小说,我会觉得那是瞎编的,导致它看上去很轻浮,质感不好。但是沈大成恰恰相反,她做一个公园或者一个博物馆,没有具体在什么地方,一切能尽量简化模糊的到一定程度。但是很神奇的是,她的质感还是非常坚实的,以至于你有点怀疑这个东西的质地,有的东西你觉得有一种塑料感,有的你觉得它是金属,但是沈大成的这个质地像摄影,悬浮在空中的一个液体珠子,又是金属质感的,比如水银珠,像科幻小说里存在的一种材质。

我之前很认真的想过,她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件事情的,因为如果我不想清楚这个人上班到底干什么,我会有点创作不下去这个世界。但是她怎么把一种别人很容易写成轻浮跟质感差的东西,变得这么扎实?我没有搞清楚这种又轻盈又紧实的事情是怎么实现的?

沈大成:我最早写专栏,报纸一个版面有四个专栏,顾湘也曾经是我的编辑,曾经是收800字,后来要求600字,在写那种很小篇幅的时候,我会有一个经济上的考虑,我会觉得如果这样短的专栏小说中出现具体的名字,具体的人名、地名是骗稿费的,我尽量不出现具体的人名。

一个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尤其是你在说一个特殊的和真实生活有差别的、有一些奇异色彩的事情的时候。我曾经有一个广告公司的同事,他很喜欢早上上班跟你说他前一天做了什么梦,他在说梦境的时候,我发现不需要说某个名字张三、李四,做梦时碰到的人,你会说是我的邻居、老师、同事,梦中所有奇怪的事情,人不占名字,更能凸显出奇怪的色彩来。他是这样说的,我就这样记住了。

再一个,我有一个观念,我认为除了在小的专栏中出现人名多少有点占字数,还有一个是,具体的人名会损害奇幻性。比如这个人叫阿花或翠花,你就知道这个地方可能在乡村。但是实际上也许这个文本是有更丰富的可能性,它可以占有更多地方,你一叫他人名以后,这个故事所发生的地方就非常具体了,这对奇幻是有损害的,所以我不想有名字。这个习惯保留到后来,我开始进行篇幅稍长的创作,有时七千字,有时仅仅达到一万字,我仍是觉得可以支撑下去,靠现在的写作技术不需要出现具体人名是能够完成的。但是我一直在想,如果将来我要写得更长,这个技术就不够了,会混乱,一切以目前不出现具体的地名、人名是否会造成混乱为一条界限来设定要不要出现。

我们前面说人在宇宙中,人是宇宙中的人,我的小说中的人是宇宙中的人,那意味着什么?就是你以宇宙背景来看一个人,这个人的相貌身材毫不重要,人的本质是最重要的,你凸显人的本质的时候,具体的东西反而削弱它,所以就不太写这种东西,这可能就是模糊性吧。

06

没有发生事情本身就是一件很动人的事情

btr:我们聊了一个非常神奇的话题,这个书里面,顾湘你最喜欢哪一篇?

顾湘:我喜欢《烟花的孩子》。爬山那一段,就像老电影一样的,爬山这件事情本身是很土的事情,单位给你们去到一个风景区,你们就往上爬。这种老电影,类似《小城之春》的节奏又很慢,两个人爬山讲着平淡无奇的话,也没什么大情节。但是莫名动人。她的魔幻,就像有的老电影像素也不是很清楚,就是那种慢悠悠的,也不高清的,修复了也就那样。

《海街日记》

一开始我是希望那个烟火会有点什么事情,大家肯定都是这样猜测的,结果到后来,捡来的东西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而且我发现每一篇的结尾都蛮感人的,有时候你看一个小说的结尾如果不发生什么事情,你就会觉得这是他结不了尾,随便敷衍一下,或者故弄玄虚。但是这本小说没有,而且这本小说反而是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是一件事情,没有发生事情本身就是一件很动人的事情,可能你的人生就这样流逝了,你在宇宙里也没什么

btr:这可能跟尺度有关,因为宇宙当中无大事,你在很细微的地方看都是有小事,从宇宙的角度,所以我也很喜欢开头两篇,尤其是第一篇《知道宇宙奥义的人》,这篇特别大气,这个结尾也意思——讲到一个人听到电话铃响。其实我一直想做这样的事情,记下一个马路边的电话,半夜里打打看。这里面讲到“电话里无人应答,他正想再'喂'一声。一种全然陌生的、极其新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到耳边,向他倾吐、形容,或是讲解着什么。”

《葬礼》又非常的硬核,好像也是一个反乌托邦式未来世界的隐喻吧,我总觉得未来人会越来越像机器,或者需要越来越像机器,机器会越来越像人。《刺杀平均体》也挺好的。

大成,你的人物是不是像“平均体”?你想象一个人物的时候,是按照“平均体”来设定吗?

沈大成: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写作有很多缺陷,但也许我运用了我的缺陷,使它既是缺陷,可能也是特点吧。我也看btr的小说,都透露出我们真人的一个缺陷,就是对真人的不感兴趣,对纠缠于家常里短的俗事不太感兴趣。

btr:我感兴趣的。

沈大成:没有,你不感兴趣,你就是一部分感兴趣。顾湘感兴趣,顾湘真的很会搭讪,我有时候很害怕她被骗,她说她要写一个小说,于是她就去逛公园,结果在公园里碰到几个老人,她和老人聊起来,然后她复述给我听,这个过程中我为她担心。

顾湘:这个上海的公园相对其它事情已经太安全,我还跑到一个越南人家里去吃饭。

我是走进越南的,有一次我到了广西龙邦口岸,那里有一个关卡,你给他查查包,然后就走进去了。走进去什么也没有,没有旅游车,就是那种乡间的路,旁边是稻田我一直往里走。这时候有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好像收了我三块钱,带了我一段路,他是做生意的。反正我当时在这个小地方兜了一圈。就想去一个稍微大一点的,至少是一个城市的地方。有一个人问我是不是中国人,但是他不太会讲中文,会讲一点点,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高平,也是越南北部跟广西接壤的地方。他说这个车要晚上才开,不如你现在去我家吃饭吧。

我当时心理闪过很多念头,我想他会不会叫我人体藏毒?人体藏毒是我能想到最严重的事情。但是我又觉得他是好人,我又不大忍心辜负。我还是冒险跟他去了。去了以后,他还是真心请我吃饭,他家里一堆女眷,我顿时觉得很安全,老婆,好多女儿,做了一顿大餐,吃完还把我送到车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跟我说他很喜欢孙中山(观众笑)。反正我是一个很依靠现实里去认识奇怪的人,然后发生一点什么事情的,不一定把它写出来,但是我本人还蛮爱这种事情,蛮爱真实的经历。

沈大成:btr也是的,我们站在路口,比如有一个什么人过来跟他说句话,他就说了,我想怎么有人说话你就说呢?然后问他认识吗,他说不认识。这两个人都是路上随随便便就可以和别人说起话来的。但是我绝对不合陌生人说话的,当没看见、没听到,然后很快走掉。

07

饭后散散步

管理胰岛素

btr:沈大成,你再给读者讲解一下饭后散步管理胰岛素的事情。

沈大成:胰岛素是人体的胰腺分泌的一种激素,这种激素的作用是帮助你控制血糖,凡是你吃了碳水化合物以后,你的血糖就会很快上升,时间久了又会下降,胰岛素在这其中参与作用。具体还会比较复杂,总之就是说,如果你吃完饭,很快饭后犯困,那就说明你有胰岛素抵抗问题,而胰岛素抵抗问题有可能是糖尿病的前奏,所以大家注意这一点。但是要改善这个问题也很容易,要提高你的胰岛素敏感性。

简单来说,你吃完饭不要马上坐着,从你吃第一口饭开始,你的胰岛素和血糖都开始波动,都开始起作用了,所以你饭后立刻站起来走走,或者做做家务也很好,因为我在这附近上班,所以我在一些天,不是所有天,要好天气,也不太冷,也不太热,避开那些不好的日子,中午出来走走,这附近很好玩,早中晚都各有不同的东西可以看。

《午夜巴黎》

我在活动前碰到文化广场的工作人员,很想问问他们文化广场这个建筑设计意图是什么,因为我是觉得这个建筑很像一个玻璃形状的UFO,它降落的时候插在市中心。如果你走到外面,走到文化广场南面永嘉路这边还有一个土坡,很像飞碟插到土里去,把一部分土给推高,这个土上还有树木,很像那么回事。这里有很多人打拳,早上还有一个人之前有段时间经常在这里吹萨克斯风,还有遛小孩遛狗的人,还有一个人早上在这里抖空竹,所以我会在这边走走,有的时候会拍些照片给朋友们看。

我一般从绍兴路走出来,走到永嘉路,这时候有两个选择,要么来文化广场,要么去隔壁的洲际瑞金宾馆,瑞金宾馆里面也有一个花园,瑞金宾馆里面也可以找到一些不同的线路。我小说集里面有一篇叫《花园单位》,其实是以瑞金宾馆为原型的。

btr:赵桥村,我说了半天要去逛一下,从来没有去过,太远了。但是顾湘经常逛,因为你逛的时候拍照给我们看,那个乡村美景,非常有气氛性,我看了照片都知道现场不可能那么美,只是因为你照片拍得好,拍得我越来越不想去,因为看照片就够了。但那个地方还是有很多乐趣的,因为对你来说,你喜欢鸟、鱼、老头,都很好玩。

顾湘《赵桥村》

顾湘:我们村里有的老头儿比我更爱逛,而且他们不光是闲逛,他们会一直寻寻觅觅路上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农村人的生活方式非常环保,路上随便什么,你扔的破木盆,他们可能捡起来再利用。

在兜这种荒地的时候,比如我看上去都是荒地,他们会看到这个是米赤,一种比赤豆还小的赤豆,他就会采,可以回去做崇明糕之类的。我非常欣赏他们从大自然里有无穷无尽的东西可以薅回家,而且他也不是很贪婪要穷尽的薅回家,可能薅一部分,同时还有这些米赤掉在地上,第二年还会长出来。有时候他们也很有情调,会带一个蝈蝈回自己家里当宠物养几天,而且是散养蝈蝈,不是回家放一个小笼子关起来,就是把它从外面带回来放在自己家的一丛豆上,那个蝈蝈在他家待了一个星期,我说它不会跑吗?他说不会跑的,不过一个星期以后就跑了。

btr:我们来谈一些正式的,大成接下来会有什么创作计划吗?会有什么出版计划吗?顾湘有什么画画计划、游玩计划、偷懒计划吗?

顾湘:也没有什么,就是画画。画画对我来说是非常好的事情,因为我已经写作那么懒了,如果画画也很懒,我就会贫困交加,而且心理也很没有底,如果你是自由职业,一直没有产出的话,你多少会有一些慌乱。因为可以画画,我觉得我在做一件事情,它需要的脑力又没有写小说那么多,还蛮开心的,至少让我可以不闲在那里一直坐在写不东西的焦虑中。

再版一个《好小猫》,但我还没画完。一开始我想改一改之前画的不太好的画,因为那个画在我技术还比较落后的时候画的,我想把它改一改。改了一两章以后,我想再多改改,或者再多加一些,然后我一直拖,一直没有交稿。水彩和油画都有。

btr:非常期待《好小猫》,一度涨价涨了好多,但是买又买不到。这是顾湘的名作,以她的名猫为模特。大成再说说接下来还有什么创作计划,现在没出版过的小说还有多少,感觉还可以足够再做一本书。

沈大成:数量是有了,但是可能和最近出的两本书有点相似,我不知道读者容量在哪里,如果很相似,我又觉得不是很好,所以会再看看。写是一直在写的,没有什么计划。btr有什么计划?

btr:我计划可多了,忙也忙不过来,但是我就是计划多。我也会出一本新书,说了很久,但今年应该会出。但是很难做广告,因为我连名字也没有想出来,反正书都已经弄好了,就差名字,就想不出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