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病人:患上肺炎13天
春节团圆夜,廖武一家人都在。门口贴着艳丽热闹的春联,屋里却没有团圆的喜悦气氛。
按照当地习俗,春节期间病情稍轻的患者都会尽量回家聚会,盼望来年一家人健健康康,团团圆圆。廖武一家人在除夕许下的最大愿望,是能获得一张医院的床位。
廖武已经连续十天高烧不退,1月21日就被确诊为肺炎。除夕测量的体温,仍然高居38.8摄氏度。连续跑了四家医院,都没有病床,廖武只能回家“养着”。
丈夫和儿子刘智荣将主卧设为隔离区,廖武一人居住。家人每天用高压锅将她用过的餐具和生活物品消毒。刘智荣每隔半个小时就给母亲测一下体温,问她身体状况,“白天37度多,晚上高烧38度多,将近39度。吃点东西就吐”。
连续聊了十五分钟,廖武就身体乏力难以支撑,不得不中止采访。
喝着感冒药参加联谊会
廖武今年58岁,退休在家,平时除了和丈夫外出旅游,基本没有其他社交活动,最近一次外出旅游也是在两个月以前。
廖武家住武汉后湖区域,距离华南海鲜市场3公里。她和家人都不爱吃海鲜,半年内也没有到过海鲜市场,她非常坚定地否定了通过海鲜市场感染肺炎的可能。
开始出现咳嗽流鼻涕症状的时候,武汉爆发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并没引起廖武的注意,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普通感冒,和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没有交集。
1月13日下午2点,廖武到徐东长九酒店参加一家保险理财公司的宣讲会,活动持续了三个小时。“两百个人聚在一个大厅,里面有点热,我就脱了外套”。廖武向本刊记者回忆,活动结束后,她领了五斤大米和五斤糍粑、豆丝(当地食物),乘坐627路公交车从徐东金桥大道一直坐到老人大学站下车。
那段时间,武汉这座城市仍然一切如常。虽然已经有新型病毒感染的消息,但当地政府一直试图淡化影响。2019年12月31日,武汉市卫健委就发布消息称已接诊27例肺炎病例,“7例病例严重,其余病例病情稳定可控。”1月11日,确诊肺炎病例41例。据武汉市卫健委公布消息,此后的一周都未见新增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治愈出院的病例也在增多。很多武汉人都觉得,事情已经就此过去。
当天晚上,廖武出现了干咳症状,她以为是感冒,自己在家喝了止咳糖浆和莲花清瘟胶囊,体温稍微降了一些。
当天一同参加宣讲会的几位朋友也都先后病倒,63岁的郭玉仙回家后也开始咳嗽发烧。廖武连续喝了两天药,感冒症状都没有消除。廖武相信市政府公布的消息,以为疫情已被控制,形势并不严重。
春节将近,企业新年酬谢会,各领域联谊会等活动集中。1月15日,廖武的老同事组织联谊会,在青年湖家具城旁边的酒店包厅聚餐,五桌坐了40个人左右。廖武带着病去参加了。聚餐前,她还和同事一起参观了家具城,领了一套瓷筷子和碗。
回到家,廖武就浑身乏力,洗完澡就睡了。当晚,廖武又开始发烧,高烧38度。之后,她在小区附近的金桥卫生所打了五天头孢,病情不见好转,卫生所的医生建议廖武到大医院检查治疗。
“我妈太难受了,想住院”
1月20日,刘智荣请假一天,早上八点带着母亲到武汉长航医院检查。长航医院当时还没有开高温门诊,刘智荣在呼吸内科为母亲挂了号。
呼吸内科门口排队都排满了。呼吸内科分出了三个地方,绿色区域供护士分配,黄色区域诊断感冒患者。单独隔出来一个很大房间,摆了多张病床给检查出肺炎的病人输液。“房间里挤了六七十个人,座椅全部坐满了人。”刘智荣说,“病人原本躺着输液的床上,一张床要坐三四个人。”
房间内挤满了人,让人很不舒服。感冒患者输液的黄色区域很多椅子都是空着。刘智荣看到,一名患者试图到感冒患者输液的黄色区域,被护士赶走,“她说你不过去(肺炎输液房间)的话,我就不给你打”。
传染性肺炎的消息开始多了起来,但刘智荣说,他得到的信息仍然是“有限的人传人”。他也并不确定母亲患的什么病,“可能咱们也不会感染肺炎,只是一个普通的感冒。”他带母亲去了人少的黄色区域,遵医嘱为母亲做了CT检查。第二天CT检查结果出来,廖武被诊断为病毒性肺炎。但是否属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一直未能确定。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没机会做试剂盒测试。
也是在1月20日,武汉卫健委发布消息称,武汉肺炎病例已经累计198例,北京、浙江、广东等地先后确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钟南山肯定新型冠状病毒存在人传人的危险,引起社会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关注。
20日当天,廖武已经连续发烧一个多星期,身体虚弱,刘智荣向长航医院医生申请住院。医生明确表示,医院已经没有病床,开不了住院手续,建议她到同济医院。听到医生建议,诊断室里一位头发斑白的患者当时就说,同济也没有病床,收治不了病人。
刘智荣在长航医院等到下午一点,仍然没有空余病床,只好带着母亲辗转到中部战区医院和新华医院,希望能找到一个床位。
“虽然还没有诊断出来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但是我妈太难受了,想住院。”刘智荣说,1月20日上午,在长航医院测量体温,廖武还是37.6度。转到中部战区医院再次测量体温时,廖武体温已经升到了38.8度。医院都说没有病床,而母亲的诊断结果也没有出来,不能收治,刘智荣只好带母亲回到长航医院连续打了12瓶点滴。
后来,他们才知道,和廖武一起参加宣讲会的郭玉仙同样被诊断为肺炎,但没有做试剂盒测试,不确定是不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她也找不到住院的病床。网上看到一线医生预测肺炎的爆发期或将到来,刘智荣才感觉到真的可怕,“暴风来了”。
“赖着才有一个病床”
22日和23日早晨,刘智荣连续两天凌晨起床,早晨六点就赶到汉口医院排号,希望能为母亲办理住院。“两天都是排到四十四五号,排到之后还是没有病床。”
为了能够争取到一个病床,甚至有患者“赖”在诊断室。刘智荣曾在医院遇到一个病人,对医生说,“你如果没有病房,我就呆在里头。你什么时候能救我,我就什么时候走。你们不治疗,我就死这里。跟医生一直呆在诊断室里。”
廖武向医生申请测试感染的是否属于新型冠状病毒,都被医生拒绝,“医生说,我现在没设备没仪器,测不了,只能给你开药打针。”
刘智荣和母亲廖武陷入到无边循环的绝望之中,确诊不了感染了新型病毒,她无法住院,得不到医院的确诊,她只能回家自己解决。“病毒会人传人,没有特效药,病人靠自己的免疫系统。医院没床位收治,患者到处跑。越传越多,结果就是大家一起病。”
郭玉仙在转诊过程中,甚至被医生告知医院已经没药,只能转到另外医院输液。
“我妈的病历上,写着需要住院,但现实中,没病房还是住不了。”刘智荣称,母亲只能在医院输完液之后回家吃药,自己养病。刘智荣为母亲单独隔离出一间房,煮一遍她用过的东西,用开水消毒。
疫情形势越来越严重,郭玉仙的女儿居住在深圳。1月21日,武汉开始实施进出人员管控。女儿也不能回到武汉,只有老伴儿陪着她四处联系医院。郭玉仙持续高烧近半个月,严重时,需要输氧协助,说话伴随着咳嗽,大口喘粗气。谈及找不到病床的处境,63岁的郭玉仙带着哭腔哀求,“怎么才有人联系我啊,救救我们吧”。
除夕夜,郭玉仙通过关系了解到武昌一家医院还有一个病床,立即和老伴赶过去,缴费之后被医生告知病床已经没有了。“我老伴就让我赶快躺下。我算是赖着有了一个病床。”
母亲确诊患上肺炎后,刘智荣及时买了两盒口罩,25个口罩装一盒,售价135元,希望能够撑过这段时间。
后湖香园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张丹介绍,1月25日下午,江汉区调集了连锁酒店,设为临时安置点,配备医生和医疗设备。临时安置点的医疗水平虽然无法和医院相比,也可以为疑似患者提供基础的诊断治疗,找不到病床的患者可以先到临时安置点寻求帮助。
此外,据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防控指挥部消息,武汉市将参照北京小汤山医院模式建设面积达2.5万平方米的专门医院,可以容纳1000张病床,预计在2月3日前建成。
“我一直在给母亲打气,希望她咬牙坚持下去,争取到病房做好的那天。”刘智荣每天刷新武汉肺炎的消息,看到一条有利的信息就告诉母亲,给母亲打气,也给自己打气。
“体温一直在38度左右,吃药也会吐。”年夜饭,刘智荣为母亲做了一盘清淡的莴笋炒蛋,煮了点粥。“加点油她就吃不下,放点盐她就觉得咸,吃了又吐。”
刘智荣到处找朋友打听,在网上搜索消息,寻找还有病床的医院。母亲隔离在家里,刘智荣担心她错过有效治疗期,也担心自己和父亲感染。看到网上消息称磷酸奥司他韦可以治疗肺炎,他分不清是否真的有效,还是赶快买了两盒,“没事吃半颗预防,没办法,太可怕”。
1月25日是大年初一,下午,刘智荣又跑了半天找病床,还是没找到。他只好尝试拨打市长热线,尽到自己最后的努力。武汉市市长热线在刘智荣反馈后,让他联系街道办安排联系120。急救车将廖武送到汉口医院挂号后,医生告知刘智荣仍然没有床位。他们只能继续等待。
(发表于2010年1月30日《Vista看天下》杂志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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