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废止中医案”来龙去脉之背景篇（二）：一场注定失败的自救

先向大家道个歉，这段时间广州疫情，所以一直在隔壁的中山小住。

中山这个城市生活太舒服，以至于让人产生了惰性，每天不是在钓鱼，就是在去钓鱼的路上。虽然早已经写好了文章的大纲，但却一直懒得提笔，这才拖到了今天。

但拖延症一直不是冷哥的风格，该继续的系列还要继续，所以今天我们就继续聊聊这个长篇话题——民国废止中医案的社会背景和重要事件。

上一话开篇曾经提过三个问题：

为何传承千年的中医突然在民国期间就遭遇如此巨大的争议？

怎么中国人进入到20世纪突然就对中医有如此大的不信任？

为何当时的社会精英对中医有如此大的排斥？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日本废止中医（汉方医）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从19世纪60年代明治维新开始，一直到1895年以立法的形式正式废止中医，经历了30多年。

但民国是在1912年成立的，却急死忙慌的在1928年决定废止中医，前后才十几年。

中国人到底怎么了？怎么就突然对中医丧失信心，非要致中医于死地呢？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整个社会对中医的失望也不是一日形成的。所以1928年民国废止中医之前，在社会当中肯定已经积攒了对中医的各种不满。

中医在晚清东北鼠疫期间的表现让人无比失望，甚至让号称”国士无双“的抗疫英雄伍连德也站出来旗帜鲜明的要求废止中医（相关内容可以看冷哥的上一篇科普：民国“废止中医案”来龙去脉之人物篇（四）：废止中医的巨人之手）

但仅仅是东北鼠疫这一个事，就足以让整个社会精英对中医不满吗？

当然不是，在东北鼠疫事件之后，又出现了一件事，也成为了1928年民国废止中医的导火索之一。

这就是民国初年著名的——漏列中医案。

壹：明治维新的余波

冷哥在“民国“废止中医案”来龙去脉之背景篇（一）：清王朝的求生欲”里曾经介绍过，1928年民国废止中医的“模板”，是日本的明治维新。

晚清政府仿照日本搞了君主立宪和一系列的官制改革，其中就包括学习日本先进的现代医学体制，这就包括通过立法的性质废止中医。

不过晚清政府太短命，1906年宣布立宪，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所以晚清政府这波“救亡运动”无疾而终。

虽然推翻了晚清政府，但民国这帮人心里还是清楚的，晚清政府在末日期间所搞的一系列官制改革是完全正确的，换做民国政府依然要走官制改革这条路，这点是当时所有社会精英的共识。

不过在1928年民国废止中医之前，第一个拿中医开刀的政府机构并不是当时的医学界，而是……

教育部。

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是医学界的事，怎么教育部来插了一手？

还记得冷哥曾经说过的，日本明治维新后对医学界动的第一刀是什么吗？

成立东京大学医学部，这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西医教育培训机构，而日本后来的废止中医正是为了给东京大学医学部

民国政府也是照着日本明治维新这么搞，所以在1912年民国政府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日本明治维新后的教育制度为范本进行改革。

而在医学教育方面，民国政府照着日本有样学样，将大学里的医学教育培训课程做了非常系统和科学的设置，设置了临床医学、生物化学、传染病学、解剖学等五十多科。

而让人意外的是，这里面唯独没有中医科和中药科学。

医学教育改革法案一经通过，立刻在当时的中医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这意味着在未来中国官方认可的医学教育体制里，中医的教育将不再合法。

这之后的逻辑就会非常可怕，不合法的教育培养出来的医生自然也就可能不合法，这点上当时的中医界看得是很清楚的。

所以很快，全国各地的中医团体迅速行动，在上海组成了“医药救亡请愿团”，于1913年11月23日向当时的民国教育部提交请愿书，要求教育部将中医学纳入医学教育法案中，确定中医教育在政府医学教育中的合法性。

图文不符，请见谅

这件事情在后世，就被称为“漏列中医案”

看到了没？

实际上有关中医合法性的问题，早在1912年就“开吵”了，1928年只不过是“余波”而已。

我们可以看到，日本在明治维新期间搞官制改革，先通过教育改革来建立现代西医的教育体制，然后通过法律废止中医。

民国政府几乎是对日本这波“骚操作”的复制。

所以冷哥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中国近现代化的改革，老师就是日本的明治维新。

这是那个时代中国的社会精英能够看到的，唯一一个可行的救亡图存“方法，所以你不能说谁是天生的中医黑，就是对中医心存不满，处心积虑的要置中医于死地。

这不光是医学界的共识，同样也是教育界的共识，只不过中医成为了中国版“明治维新”中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对象。

贰：被民国政府给晃点了！

上面说到，面对民国教育部拿中医开刀的举动，中医界开始向政府请愿，要求将中医科纳入官办的医学教育体系，这可以视为中医的第一次“自救”。

这个自救行动成功了吗？

成功了和失败各占一半。

成功的一半是，民国政府公开表示教育部的行为只是“求合于世界进化大势”，并没有废止中医的意思（1928年被打脸）。

同时民国政府还向中医界喊话，意思是“我们肯定中医在历史上的贡献，你们的好我们是不会忘的”云云。

失败的一半是，虽然“肯定了中医的贡献”，还给了中医界一个“不会废止中医”的保证（这保证也是放P），但仍然坚持“中医学校课程不能另立法令”。

相对比1928年民国政府在废止中医案中的表现，1914年民国教育部坚持不给中医教育以合法身份的行为可谓“有够头铁”。

而教育部决定和中医界“死磕到底”的勇气究竟何来？

还记得冷哥之前介绍过的余云岫吧？

就是那个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中医黑，但他同时又是那个时代中国最典型的社会精英。

他站出来旗帜鲜明的反对中医，其实是那个时代整个中国精英阶层的一种共识。

那个时代曾经公开反对中医的社会精英都有谁呢？

陈独秀、鲁迅、周作人、严复、林微因，徐志摩、孙中山、胡适、汪精卫、李大钊、梁漱溟、陈寅恪、郭沫若、巴金……

但凡是那个时代你能够想得到的民国名人，都在不同场合表达了对中医的失望和不满。

所以教育部敢在这个问题上对中医界“头铁”，其实其背后是有庞大的民意基础的。

所以失去了社会精英的支持，中医根本不要想要在“民国漏列中医案”中讨到什么便宜。

但中医界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认为“中学西”中如此多的旧学，政府之所以第一个拿中医开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们自己不团结、没组织、不够硬。

所以既然政府不支持，那我们就要自救，那针对这场“漏列中医案”，中医界又拿出了怎样的“自救方案”呢？

叁：荒腔走板的自救之路

1929年，著名的民国废止中医提案被停，宣告中医的合法性问题彻底解决，中医各界“喜大普奔”。

但有一件事依然没有解决，那就是1914年通过的“漏列中医案”依然有效，中医科依然不能作为官办医学教育体系的一员，说到底中医合法，但中医教育并不合法。

可笑吧？

中医界人士也认识到这一情况的荒唐，按照正常逻辑，你应该趁热打铁，迅速发起对“漏列中医案”的请愿运动，争取把这个提案也废了，彻底解决中医合法性的问题。

但真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的中医界居然没有这么做，而是采取了一个非常匪夷所思的“骚操作”。

中医界竟然打算“另起炉灶”，在官方学科教育之外，搞一套中医自己的教育体系。

说实话，冷哥真的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良好的基础，为什么中医界不能再接再厉，通过同样的方式争取自己的利益。

因为正是这样一个决定，不但让中医没能获得应有的利益，还让中医内部的核心矛盾，在社会公众面前暴露无疑。

想搞一套自己的教育体系，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当时的中医界却忽视了自身的一个重要缺陷，那就是中医没有标准。

这个原因不用冷哥说，大家也都知道。

中医自古就是师承体系，派系林立，甚至南北之间还存在地域认知差异。

同样的一个中医理论，在不同派系甚至不同地区的中医眼里，解读方式和临床应用大相径庭，且谁也不服谁。

那如果要成立中医自己的教育体系，那教材该怎么写？

当时民国著名的老中医秦伯未就说过：“倘谋根本稳固之计，敢谓医校教材之规定，实属首先之急务。”

所以中医界在1928年和1929年先后两次召开全国性的中医教材编辑会议，希望全国中医教育界联合起来共同统一的中医科教材。

结果就是参加编纂教材的与会代表吵成一片。

冷哥之前科普过，仅仅一个《黄帝内经》，各种版本、注释经结加起来就有五十多种，中医历史上从来就未曾对自己的理论体系有过统一，都是各说各话、各管各事。

如今需要大家拿出一个统一的标准来，作为未来中国中医学科的标准教材，除非社会上出现一个公认的、权威的、广受所有中医认可的大咖出来讲话，否则谁都说服不了谁。

可又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所以1928年和1929的这两次教材编辑会议，没能达成任何让各方满意的教材，甚至连一个基本的教纲都没能整出来。

而这样的争吵持续了多长时间呢？

9年！

1937年，当时的政府提出了“资成教育部明令制定中医教学规程编入教育学制系统以便兴办学校而符法令案”，要求教育部开始对中医学科教育做系统研究，以将其纳入现今的医学教育体系中。

政府为什么会从不允许中医教育合法化，转为主动想方设法安排中医教育合法化，这个故事冷哥放到下一期去讲。

但事实就是，在中医界为中医教育标准和教材编辑吵了近10年后，这件事情让政府给做了。

有中医粉认识他是谁吗？民国中医合法化的大恩人

争吵了将近10年啊，政府也看不过去了，指望你们中医自己搞出一个广泛认可的中医教育体系是不可能的了，那就我来吧。

如果政府这件事情真的做成了，那真的可以说是中医彻底解决了自身合法化的问题。

但是……

1937年什么时候？

抗战全面爆发，国家存亡之际，谁还会有心思管你中医的合法性问题？

所以历时10年的中医合法性问题，依然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反而是这10年里中医界内部关于教育体系的巨大分歧和争吵，暴露在了整个中国社会面前，这对中医的口碑和名声又造成了进一步的伤害。

“漏列中医案”在民国历史上，是与“废止中医案”等量齐观的重要历史事件。

“漏列中医案”和“清末东北鼠疫”这两件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促成“废止中医案”的重要推手。

但“废止中医案”最终被否决，中医成功逃过一劫，这期间又发生了怎样动人心魄的故事？

且听冷哥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