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空心病”蔓延:我不知道学习是为了什么,也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2020年12月24日,轰动全国的“北大学子吴谢宇弑母案”进入庭审环节,拥有AB面的吴谢宇首次“坦诚”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在所有人眼中,吴谢宇都是完美的,他不仅成绩优异,还能和身边同学打成一片。一个高智商、高情商的孩子,何以成为残害亲生母亲的魔鬼?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李玫瑾的一句话或许能够解释这一切:“他虽然有高智商,但内心却是空的,空到没有灵魂。”
吴谢宇看似完美的背后,有着空洞的内心,他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北京大学学生心理健康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曾在一次演讲中提到一种心理障碍——空心病。据徐凯文统计,北大有40.4%的学生认为:人生没有意义,我现在活着只是按照别人的逻辑这样活下去而已,其中最极端的就是放弃自己。
还记得红爆全网的深度好文《中国的孩子已经变了,但老师和家长的教育却没跟上》吧?该文作者儿童心理学家陈默在其中写道:
“当今都市孩子现实感非常弱。从小到大一切现实事务都被替代了,他们只知道好好学习。”
在当下的年轻人中,“空心病”的存在普遍吗?其存在呈现哪些样态?“空心”的背后缺失的是什么?本刊记者采访了来自心理咨询行业及教育领域的多位从业者,也倾听了来自学生群体的声音,在他们的讲述中,我们仿佛听到“荒芜”的心灵所发出的无声疾呼——孩子们精神上的痛苦亟待被看见,他们需要找回“我”的价值与意义,期待有一束光照进心灵的空洞。
“空心”的孩子
冠浦(化名)的父母都是高知,对他有着很高期望;冠浦的姐姐比他大很多,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家庭给冠浦带来的压力很大。进入初中后,冠浦开始对既有的生活和学习模式提出质疑,对父母和老师的话也表现出很大程度的不赞同。他开始消极抵抗,上什么课都睡觉。经过进一步了解,我得知,冠浦的爱好和特长是画画,他的梦想是当一名漫画家,却被父母否定了,有一次父母还把他的画全部撕掉了。冠浦的父母一直非常坚持自己的教育理念,孩子从小的业余时间被各种各样的班塞满。直到孩子出现消极抵抗情绪,才稍微听取一些老师的建议,但仍非常肯定地说不可能让孩子当漫画家。我就问他们,你13岁时想做的事情跟23岁、33岁时想做的一样吗?为什么要为十年之后才需要去决定的事而焦虑不安,甚至否定孩子呢?最终,他们表示可以先给予孩子理解。在给孩子做心理疏导时,我问他:“你知道当漫画家首先要具备哪些知识和技能吗?有没有想去的学校?”冠浦说想考清华美院或中央美院。我追问:“怎样才能考上这两所院校?”他说至少要上一所好一点的高中吧。我们一步步往前推,他认识到自己需要做出改变了。肖月(化名)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学业很好,人际关系也不错,还有不少男生追求她。但她给人的感觉冷冷的,对情感的表达似乎有些淡漠。她从小就喜欢看哲学方面的书,喜欢思考生命的意义。生活中,肖月是个标准的乖乖女,从小到大,除了学习,业余生活非常有限。读大一时她有了自杀的念头,所以我们启动了危机干预的程序,跟她的父母也有过深入交谈。通过进一步了解,我们发现,肖月并没有明显的童年创伤,父母也很和蔼可亲,她自己也说其实并不缺爱,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和生命的意义,感受不到生与死的差别。她体会不到自己的存在感,感受不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我很小的时候就思考过人生、意义、死亡这些宏大的话题,年少的我还无法完全认识这些话题的含义,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些话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上大学前,这个问题还不严重,那时大家都忙于学业,都有一个既定的目标——考大学,或是自己定下的,或是家长老师定下的,或是大环境影响下不自觉作出的决定。我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为什么要考大学?为什么要活着?不过我还是努力学习,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大学里,人一下子就闲了,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些沉重的话题。对死亡的恐惧、对人生意义的追问,让我一下子崩溃了。有人说睡眠的状态和死亡很像,我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害怕睡去后就不再醒来。同时我又感到人生意义的虚无,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活着的质疑让我痛苦不堪。现在我渐渐走出了低谷,可仍旧没有想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学校教育体系没能回答我的疑问,我曾向大学心理健康老师写邮件求助,不过没收到回信。我接触过一个孩子,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好,高三被保送到一所“985”高校,学习物理专业。大一,他基本上没有学习,相当于睡了一年。大二开学,他开始拼命学习,但从不与人交往,甚至与室友也不沟通。大四,他被推荐到国外读研,还是物理专业。但是在国外时,他的抑郁症爆发,身体反应严重,没有办法只能回国。他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我学物理是为了什么?我学物理的意义在哪里?我生活当中又不用物理,我为什么要一直研究物理?研究的意义在哪里?”他会去探究意义本身,但他的思维完全局限在一个循环中,很难走出来。一个孩子教了我一个概念:人设。这是剧本小说类创作中的概念,就是“人物设定”的意思。她说她从初二开始给自己一个新的人设:一个活泼开朗的学霸。然后她就按照这个人设去表演自己。比如她在课间会大声说笑,笑得前仰后合,带动别的同学也和她一起笑。但后来她在中考前出现了自残现象。因为这个孩子没有做真实的自己,她的外表与内心是不吻合的,这种反差本身对人的消耗就很大。就像一个空调,如果室内外的温差越大,那么它的耗电肯定越多。我接触过一个北京女孩,她的妈妈是硕士学历,爸爸是博士学历。她患有抑郁症,从初中开始就一直休学在家。这个女孩非常漂亮,歌也唱得很好,待人接物都是笑容可掬的模样。有一次,她笑眯眯地同我讲她计划在20岁的时候自杀。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身边总围着许多男孩,我就问她:“如果在接下来的时间内,有一个各方面都很好的男孩追求你,你会不会改变你的计划呢?”她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亲子营有一个亲子对话的环节,让家长与孩子互相倾诉。她的妈妈是一名律师,一站起来就说得滔滔不绝,妈妈讲完后让女儿讲,女儿就停住了,讲不出话来,最后只说了一句“妈妈我还是爱你的”。我后来同她的妈妈说:“其实,你越是讲得天衣无缝、逻辑缜密,孩子就越难受。因为你讲的道理都是对的,孩子无法反驳,只能认同,然后自己的东西就没有了。”(讲述者:“渡过”讲师、陪伴者邹峰)观察者视角
来自中小学心理教师的观察:问题的积累源于中小学阶段
广东省深圳市罗湖教科院附属学校心理健康教师 肖舒娅
“空心病”在高中生和大学生中是比较最常见的,但问题的积累主要源于中小学阶段。据我观察,“空心病”的发生主要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是权威型的家庭,孩子从小时间就被父母全部排满了。这种情况在大城市的中产家庭里非常明显。其实,这是成年人将自己的焦虑转嫁给孩子,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出错、走弯路。我见过不少家庭,甚至将孩子的24小时都排满了,孩子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探索生命的意义。这种“满”不是孩子自己的“满”,因为那些全部是家长的想法和期待。而孩子,因为年龄小,再加上父母的“威逼利诱”,可能不会去思考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但进入青春期以后,孩子的抽象思维逐渐形成,他们开始思考人活着有什么意义、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当找不到答案时,就会出现我们所说的“空心病”。
第二种是忽视型的家庭,父母的精力基本都放在谋生上,甚至打多份工,只能给孩子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没有精力关注孩子内心的想法和感受。这种情况比较多地出现在低收入家庭当中。因为几乎没有其他的休闲方式,这类家庭的孩子往往容易沉迷于短视频,期待获取短时和及时的快乐,时间一长,其专注力会受到不良影响,文字阅读能力也会大大削弱。他们往往不太会去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感受不到生活的意义以及生命的独特价值,常常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可以说,有“空心病”问题的孩子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有什么样的梦想,因为第一种家庭的孩子是家长已经给预设好了,第二种家庭的孩子则完全是一种真空状态。
来自心理咨询师的观察:内在世界的自我无法得到回应
天津沁澜心理咨询工作室
青少年的“空心病”问题往往爆发在学业上,比如无缘由地不想去上学。因为孩子从小就被要求必须学习好,所以他们无法看到多面的自我,内在世界里的自我也没有办法通过其他关系来回应,那么他们的生命就会渐渐枯萎。
“空心病”其实是一个世界性问题,一位美国心理学者发布的一项研究表明,GenerationZ(Z一代:出生于1995~2010年)罹患心理疾病的比例要远高于前面的若干代。通过因子相关性分析发现:
第一,他们出生于网络时代,生活在一个虚拟和现实共同存在的世界;
第二,他们不被监控的自由玩耍时间是最少的。这两点决定了他们存在感的缺失。在我国,“空心病”很大程度上还可以归因于“贴身教育”,中国家长对孩子的管控是从出生一直到高中,孩子相当于是被“抱”进了大学,上大学之后家长就开始“大撒把”。可这时,孩子却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走了。所以,大学心理老师在这方面的感受尤为明显。
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说:“‘空心病’核心的问题是缺乏支撑其意义感和存在感的价值观。”存在感从哪儿来?一方面源于与人的互动,在这种情感关系中得到存在感,另一方面源于与自然的互动,促进感觉统合。而很多孩子,很早就被切断了自由探索世界的可能,很多家长认识不到自由探索对孩子成长的意义,把这些宝贵体验都从孩子的生活中剔除掉了。
我们在咨询中发现,患“空心病”的孩子往往在生活中并没有重大的缺失和创伤,恰恰缺少自由探索的经历。与他们谈话交流,会感到他们的内心如同一片荒漠。一般而言,我们看到蓝天、花朵就会生发一种本能的快乐,但他们会觉得这跟自己没有关系。
来自抑郁症陪伴者的观察:我们的评价体系出了问题
“渡过”陪伴者、21天线上营发起人 林文萍
在“渡过”青少年营中,表现出“空心病”所描述的没有价值感、意义感的孩子,占到相当大的比重。但我更倾向于把他们目前所表现出来的这些“症状”看作他们在某个阶段所遇到的发展困境,而不是定义为疾病。从我的观察来看,我觉得“空心病”与抑郁症是有交集的,在这个交集之外,或许是孩子成长过程中常见的困境。这些困境一旦被解决,他们的发展就会很顺畅;如果没有被解决,“空心”的失衡状态会进一步转化为抑郁症等精神疾病,严重者会产生自杀倾向。
“渡过”的线下营会有一些家长与孩子进行集体对话的机会。对话中,许多孩子表示,他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家长对此的反馈是,他们不理解孩子想探寻什么意义,因为他们从小也是这样过来的,过程中虽也会有一些困难,但不会出现像他们的孩子这样极端的情况。
为什么现在“空心病”如此普遍且越来越低龄化?我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出在教育的评价体系上。现在的评价中只有成绩,但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有些孩子的优势与特长无法在考试系统中得到体现,那么就会导致他们在成绩这个方面受挫,导致他们长期无法得到积极评价。
于是,他们会产生很多自我怀疑,在自我怀疑的过程中,没有人给他们正确的疏导——如“行行都可以出状元,你完全可以去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现实的环境也不允许他们去尝试自己的想法。渐渐地,对于自己的怀疑可能会表现在他们的身体上、情绪上、睡眠上,他们以一种疲惫的状态去应付考试,得到更负面的评价,于是形成一个恶性循环,陷入一个低自我评价的怪圈里。
来自大学生辅导员的观察:很多大学生缺乏强大的自我支撑
南开大学学生辅导员 陈镜宇
许多大学生在进入大学前,人生成长的过程几乎都是听着别人的建议进行的。绝大部分人在上大学前的人生目标是一样的——考大学,他们没有思考过自己真正的人生目标和实现途径,而是形成了一个虚假的自我,没有内在的自我支撑。比如,我们经常喜欢把高中时候成绩好的学生看作优秀的学生,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所有的人都告诉他们:你成绩好,你优秀。
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成绩好才会满足他人的期望,但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期望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内在自我支撑让我这样做。
等到了大学,所有这样经历相似、想法相似的人到了同一个新环境之后,势必又会分出一个排名,当在这个新的排名中习惯优秀的学生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了,认为自己不优秀了,虚假的自我就破碎了。更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接受失败,因为他们内在没有强大的自我支撑,一直以来都是将满足别人的期望视作自己的成功,根本不知道自己怎样才算成功,于是人就崩溃了。
“心中有理想,脚下有力量”,现在很多大学都为了学生的就业开设生涯规划课,其实生涯规划不等于职业规划,应该从小开始教导学生规划自己想要的人生,从人生成长之初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牢固心理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