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抑郁症的患病率增加了100倍，但这未必是坏事

在中国，你猜抑郁症的比例是多少？

现在有一个权威数据，来自2019年，北医六院黄悦勤教授团队发表在《柳叶刀·精神病学》的文章，报告了中国第三次精神疾病调查结果。

国内检出的抑郁症终身患病率为6.8%。

终身患病率的意思，就是病好了也算，只要一生中得过病的都算在内，这样的人在样本中的比例是6.8%。也就是说，一生中至少会遭遇到一次抑郁症的中国人，差不多16个人当中就有一个。

所以绝非是什么罕见疾病了。

这数字不算夸张。在国际范围内，不同流行病学调查的结果不完全一致，但抑郁症的终身患病率最低的也是5%，最高有16%的（每6个人中就有一个！）。有件事比较有意思，那就是这个数字和三十多年前中国的流调结果相比，悬殊极大。

1982年，中国组织了一次12地区的精神疾病流行病学调查，心境障碍的终身患病率只有0.66‰。注意是千分号，也就是当时1600个中国人里才有一个。这个结果是公开发表的，在世界卫生组织1985年的《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抑郁障碍：世界卫生组织关于抑郁障碍标准化评定协作研究的报告》（王祖新等译）中可以查到。对比现在的6.8%，短短三十多年，一下子增长了100倍！

这就夸张了。用标题党的话，这篇文章应该叫《震惊！这种病的发病率增加了100倍……》

但这个数字的增长，代表着一种进步。

并非现代人的抑郁增加了100倍，而是三十年前，被检出的抑郁症太少了。这里还有一段公案。1980年代，一位中文名叫凯博文的美国人（就是《疾痛的故事》的作者Arthur Kleinman，我以前写过，哈佛大学医学和人类学的双料大牛），曾经来中国湖南行医，系统研究了这个问题。

他想知道，为什么中国的抑郁症如此之少？

一研究，就发现了有趣的结果：有很多抑郁症患者是被作为内科患者诊治的，他们在就医时，只报告身体上的不适（疼痛、恶心、失眠），压根不说情绪上有问题，甚至他们自己都感觉不到情绪上有异常。——虽然确实存在。在一个研究中，他检查了100个这样的患者，通过访谈和诊断测试，最终判断其中87人实际患有的是抑郁症，开始服用抗抑郁药治疗后，他们的身体症状就缓解了。

明明有抑郁，为什么不报告情绪问题呢？

凯博文发现，在当时，「情绪」代表着一定的政治倾向性。今天的年轻人不知道熟不熟悉「闹情绪」这个说法。微妙得很，说是情绪，又不单是情绪，还暗示着一种思想立场上的不进步，不配合。因此一个人承认自己「抑郁」，可能是有风险的，可大可小。大了，可以说成一种反动的政治诉求：你拒绝投身到现在如火如荼的社会建设中。

本质上，还是不接受真的有抑郁症这么个东西。什么抑不抑郁的？说白了就是你不配合，不进步。——这是我们的传统思维中，对情绪的认识方式：情绪是你自己能控制的，所以不当回事。

如果一个小孩子表达「上学不开心」，大人会说：干嘛不开心呢？开心点嘛。好像是他想想办法就能解决的困难。孩子只有表达：「我肚子痛」，大人才会说：哎呀！要不今天就别上学了。

那么，干脆就说肚子痛好了。

因为这样的背景，抑郁成了一种「不存在」的问题。如果不舒服，只有身体才能够不舒服。中国传统里也经常用躯体表达情绪。现在也有很多人这样做，尤其是上一代。有的老人住在儿女的家里，遇到适应问题，生活方式的问题，还有家庭矛盾，这时候直接问他们的感受是问不出来的。大多数人都会说「挺好的」。然后补充，就是大城市空气不好，老憋得慌，或者睡眠不好，背痛等等。

这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说「我不舒服」。

这不是在装病，他们就是这样感知到的，就是身体上不舒服。文化塑造了我们生病的体验。很多人甚至意识不到有情绪这么个东西，他们真的觉得自己情绪挺好的，真的只是「身体」有点难受。

这样你就明白了，为什么今天抑郁症的比例提高了100倍，是因为今天多数人至少可以承认，身体可能出问题之外，心理也可以出问题。真的有抑郁症这么个东西。这已经是一种了不起的进步。

以前我有个来访者，啃完一本厚厚的英文书，介绍抑郁症的方方面面。我问她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不是理论模型，也不是治疗方法，就是踏踏实实得出了这么个结论，「抑郁症是一个真正的东西」。这就让她很宽慰：原来我不是矫情，不是想多了，也不是不够坚强，真是有这么个东西。这就好。哪怕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对付它呢，起码可以说一句：「我抑郁了」，承认就已经是一种应对了。

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它再怎么可怕，也是有限的。何况我们也确实发明了很多应对的办法。

这篇文章想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真的有抑郁症这么个东西」。就现在，就在我们身边。我们用了差不多三十年来确认这件事，中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我们可以切实地接受它。

你可能觉得这句话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已经不值得再单独拿出来一说。但你很可能只代表少数人。前不久看腾讯医学ME大会，北医六院陆林院长有一段分享。他说现在抑郁症的治疗方法很成熟了：药物、心理治疗、物理疗法，综合起来70-80%的病人可以得到有效的缓解。最大的制约在哪里呢？在于认识——还是有很多人不去看病。

在现在的中国，只有20-30%的抑郁症患者能够得到治疗。而这个数字在发达国家是80%。

所以各位，这话是老生常谈没错，但它还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普及。不同人的认知存在着鸿沟。仍然有大量的人不知道，或者他们以为自己知道，但内心深处还不是那么接受。所以，有空时不妨再多讲一讲：「真的，是有抑郁症这么个东西」。

本文转载自李松蔚（ID：therapistls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