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快乐,越痛苦——这不是一个病句,而是对我“躁郁症”的最贴切描述
2015年,我在上海的一家国企上班,从单位宿舍坐公交车前往上海市区需要三小时车程,生活悠闲却淡然无味。此时,距离我上一篇文章描述的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的时光。
我曾经以为那场手术的结束,或许可以重启我糟糕的人生。然而,直到另一场疾病的确诊,我才恍然醒悟:原来那漫长并痛苦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只是另一个噩梦的前奏。
心理咨询,我尝试一次就放弃了
2015年春天,我的睡眠变得越来越糟,虽然入睡并无困难,却总是不断惊醒、不断噩梦,早上起床疲惫得好像熬了一整个通宵。
我还有些焦虑,不断地感到难过、烦躁和透支。我上网搜索自己的症状,最终决定尝试一次心理咨询,但我没有选择医院的心理咨询门诊,而是在当时男友的陪同下来到一所大学的心理咨询工作室。
去咨询的那天下着雨,工作室的大厅里坐着零零散散几位候诊的人,我被领进一个隔间,见到了预约好的咨询师。她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向我讲述了一番咨询的约定事项,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小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壁钟,圆形茶几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支白色的花——安静、简单的环境似乎显得安全、平和。但我丝毫感觉不到放松,也没有任何想要倾诉的欲望。
一个小时的咨询时间很快过去,面对眼前陌生的咨询师,我反复强调着自己的生活安稳、平静,也并没有任何亟待被解决的困境。也许我从一开始就并不打算打开自己。
走出工作室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我看着雨后依然濡湿的地面,如同过去人生中的无数个脆弱时刻一样,默默告诉自己:“不过是情绪而已,我扛得过去。”
放弃继续接受心理干预的这个决定,大概是我所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之一。因为就在几个月后的夏天,随着情绪的不断恶化,我终于彻底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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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难治,吃一段时间药就好了”
除了睡眠问题和间歇性的焦虑、难过,我开始感到无法与世界共存。
电视机里的肥皂剧、马路上的汽车鸣笛、路边行人的脚步声、街头商店的讨价还价、公交地铁上的嘈杂人声……乃至办公室里的交谈和笑声,所有一切来自外界的声音都让我感到压力,似乎有人用高音喇叭在我的耳边无限放大这一切声音,让我无法喘息。
到后来,房间的灯光、气味、窗外的阳光,连这些与听觉毫无关系的东西也开始让我感觉快要窒息。吃东西也让我恶心,好像一切佳肴都变成了毒药。外界的一切都像狰狞的怪兽,随时准备把我拆吃入腹。
为了控制情绪,我开始一次次买醉,独自在酒店或者酒吧喝到烂醉。正常的生活被彻底打乱,我还是被爸妈带到了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
虽然是工作日,医院里依然人满为患,我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也感受不到他们的情绪,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只是一张静止的黑白照片。我的身体里住满了澎湃的痛苦,它们让我闭目塞听,失去了感知能力。
一系列繁杂的测试之后,我拿到了诊断结果:重度抑郁、中度焦虑。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甚至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有了表达痛苦的正当理由。
一路跟随我的导诊护士是位热心的阿姨,她带着一副经验十足的表情试图安慰我的父母:“这个只是单相抑郁症,比较好治,吃几个月的药就没事了,不用太担心,不严重。”
虽然小小的诊断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重度”二字,我们却更愿意盲目地相信护士阿姨的话——“不严重”。
抑郁没有那么唯美,我胖出了大半个自己
从医院回家后,我开始遵医嘱服药,在药物的帮助下,情绪似乎真的渐渐趋于稳定。但这时我的生活已经是一片狼藉:不断出错的工作、争吵不断的爱情和混乱的人生。于是我决定辞职,离开上海,离开我的梦想。
回到老家后,成为待业青年的我有了大把的时间思考人生。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像生了锈的齿轮,思维迟缓,痛苦却无孔不入。那些来自童年的不安、恐惧,来自混乱青春期的愤怒、绝望,全部生动地原地复活,过去的每一段阴影和隐秘的伤口都成为我现在从泥沼中走出的巨大阻力。
两年不到的时间里,我又是几度崩溃被送入医院,甚至有一次被阴差阳错送入封闭病房。那个阴暗的病区里,铁门一扇扇锁闭,夜里我能听到其他患者发出的尖利叫声。我既恐惧又愤怒,一次次闯入医生办公室要求出院。只在那里待了三天,我却感觉像待了三个世纪。
曲折的治疗总是反复,后来的一个冬天,我偷偷服下一整瓶安眠药,被120送到医院洗胃、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个凌晨,我久久凝视着手机上发小传来的信息:“你的心里大概只有自己。”
这个世界,我真的无法热爱它;而这一场生命,我也同样从来未曾热爱过。也许早在那些被鼻血挟持的炎炎夏日,还有从幼年时期就习惯的出入医院的每一个平常日子,我就已经丧失了对未来人生的期待。生命的意义,我领悟不到。
数次住院、每个月上千块的药物和昂贵的心理咨询费用,让临近三十岁的我退化成了需要靠父母养活和照料的孩童。但最让我感到压力的并不是经济上的困境,而是膨胀的身体。部分药物有一定概率引起体重增加,我不幸中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身高170厘米的我从一个90斤的瘦子变成了140余斤的胖子——我胖出了大半个自己。
我失去了过去引以为傲的小蛮腰和性感的锁骨,也失去了我的筷子腿和瘦长手指,脂肪在我身体的每一处堆积,难看的双下巴让我再也不敢拍照。
原来,抑郁症并没有小说里塑造的那种疼痛的唯美——不信你们看看我:一个难看的抑郁的胖子。抑郁也丝毫不小资,多的是所谓的“底层人民”被这只黑狗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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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诊断,双相情感障碍
2017年底,治疗陷入瓶颈,我换了新的咨询师,也得到了新的诊断: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俗称的躁郁症。我不知道是病情发生了变化,还是最初就被误诊,总之,我又陷入了新的痛苦之中。
我想起初诊抑郁时导诊护士说过的话:单相抑郁比较好治。那么,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双相会很难治。
其实我觉得自己并没有非常明显的躁狂表现,比如兴奋、少眠、思维奔逸。我只是感到精力充沛,时不时有一些新的想法然后又很快失去兴趣,某一段时间非常容易被激怒,以及拥有狂热的购物欲。
我把躁郁症比喻成磁带,而我自己则不断在AB面之间反复、煎熬。
有时我被狂热的购物欲降服,买下各种奇奇怪怪却派不上多大用处的东西,沉迷于加购、下单再付款的过程,以及不断刷新物流信息,看着包裹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期待。然而,在收到快递的那一刻,无需打开,包裹里的物品就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这样毫无理智的购物甚至让我一度无法偿还自己的信用卡债务,但我丝毫没有想要控制它的欲望,这样的快乐太美好。
有时我会突然产生一些新的念头:去完成一次体系庞大的非虚构写作、去运营一个自己的公众号、去开一家淘宝店、去当一名老师、去成为一名脱口秀演员、去谈一场恋爱……每一个崭新的想法,都被我快速地付诸实践,再快速地放弃。甚至有一些想法,始终停留在想法阶段。我总是雄心勃勃、信心满满,打算通过这一次的新思路重启自己糟糕的人生,然后留下一张张开给自己的空头支票。
2019年底,我变得越来越愤怒,一度因为一笔网购订单反复拨打了一整天的投诉电话,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地质问店铺客服和物流客服。
今年春天,我向咨询师宣布我们的咨询关系破裂,然后在家里整日头疼、哭泣、愤怒。我感到整个世界都是我愤怒的始作俑者。
然而,当抑郁的B面突然到来的时候,我又会迅速变成一只失去斗志的沮丧的绵羊。我蜷在角落,全身瘫软无力,甚至失去讲话的力气。一切曾经让我振奋的东西都失去吸引力,连墙上的油画和化妆包里浓艳的口红,都变成我视线里一片暗淡的灰色。
越快乐,越痛苦——这不是一个病句,是对磁带AB面的最贴切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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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逃避型选手,终于开始面对痛苦
2017年底的一次咨询治疗中,其他人接受浅度催眠后沉沉睡去,我却感到不安、焦虑,不仅无法进入情境,甚至产生了逃离的念头。“你虽然一直在表达,却总是只表达一半”,经过一段时间,咨询师这样为我总结道。
我以为已经竭力打开了自己,却对抗不过身体里那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灵魂。我想起一些场景:
小学六年级,放学后的教室,我的手里拿着美工刀,手腕的血滴在地上。
高中一年级,汹涌的鼻血又一次来袭,我躺在病床上,鼻子被棉花塞住,血不断流往口腔,于是我也不停吐血。失血过多的脸或许有些苍白,床头吊着血红蛋白和营养液,朋友们流着泪围在我的床边,仿佛一场遗体告别仪式。我的视线模糊,却毫无求生的欲望。
十八岁,一场撕裂人生的噩梦把我的整个灵魂生生劈开,而我却不发一言,假装无事发生。
二十岁,我独自在寝室,十个手指头渗出血液,地上是沾了血迹的小刀。“不许再哭”,我对自己要求道。
二十四岁,至亲离世,我独自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到新公司报到,站在陌生的街头心内凄然,依然不发一言……
人生的每一步,都有一个倔强的自己把我一步步推入逃避的深渊。不面对并非不痛苦,只是不至于失态,不至于对人生失去掌控而已。这是我作为资深逃避型选手的真实心得。也正是这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场景和一段段无法删除的记忆,共同谱出了抑郁症的前奏。
今年春天,当我彻底陷入无法控制的愤怒中,攻击的矛头甚至指向一直依赖和信任的咨询师时,他并没有告诉我该如何从痛苦中脱身,只是说道:“你必须痛苦一次,只要从这次的痛苦里走出来,就会有很大的好转。”
我不信。我已经痛苦到快要发疯,每天被无法缓解的头疼折磨,怎么可能轻易好转?而造成我这次巨大痛苦的根源,在我看来,就是咨询师的不理解。
我在这样的痛苦里煎熬了一个月,尝试止痛药、镇定剂,逼自己阅读。读完书的一个上午,一个最普通的上午,我从书里抬起头、深呼吸,忽然感到清澈,好像内心沉重的压力和痛苦都变轻了很多。我理解了咨询师,也明白了:只有面对痛苦,才能放下痛苦。
自那之后,我的状态日渐好转,用药量逐渐减少,对情绪的控制能力越来越强,开始能感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善意和快乐,甚至还瘦了二十多斤。
当然,距离摆脱疾病也许还有很远,甚至我已经做好与之共处一生的心理准备。但我还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说出那句歌词:好想爱这个世界啊。
医生点评
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disorder)是一种常见心理疾病,可它通常不被人们视为一种疾病,只是觉得自己心情时好时坏,因此部分患者在确诊并接受治疗之前,可能已经有过数年的相关经历。
但正如文中作者一般,很多双相障碍患者经历多次就诊后才会明确双相障碍的诊断。研究显示,60%患有双相障碍的患者最初都被诊断为单相抑郁(unipolar depression),并且从第一次出现心境症状到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的平均时间约为10年。
双相情感障碍多发于青春晚期或成年初期。然而,也有一些人在童年时就表现出双相情感障碍的早期症状(如情绪的反复无常)。双相障碍患者的心境可以在低落与高涨之间转换,也可以表现为混合发作、快速循环发作等形式,如文中作者一样。
当患者进入抑郁期时,会感觉到情绪低落、失落或无助,对大多数活动丧失兴趣,自我评价低、思维迟缓等;当转向躁狂或轻躁狂时,会整天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充满能量,或容易激动暴怒,这些极端状态会影响睡眠、日常活动、对事物的判断,如文中作者提到的诸多不切实际的计划。
如文中作者一般,双相障碍患者常有自杀倾向。任何有自杀倾向的人都需要及时关注,任何谈论自杀的人都不可轻视。如果有自杀倾向或知道其他人有自杀倾向:立即去看医生或求助于医院急诊室或拨打24小时心理援助热线(每个城市均有);确保有人陪同,确保有自杀倾向的人没有携带大量药品或武器,或其他可以用来自杀的物品。
所有的双相障碍患者经过规律治疗都可以改善情绪症状、稳定心境,除了文中提到的药物治疗、心理治疗以外,还包括物理治疗比如无抽搐电休克治疗。与抑郁障碍不同的是,双相障碍的药物治疗以心境稳定剂为主,目的是稳定情绪,降低复发率。用药过程中需要遵从医嘱,对药物出现或可能出现的副反应与医生进行讨论,切勿自行停药、减药。
心理治疗可以个体治疗、团体治疗及系统性治疗(家庭治疗)的方式进行。有循证依据的个体治疗方式包括人际关系治疗(interpersonal therapy, IPT)、认知行为治疗(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CBT),人际关系治疗着眼于当前患者存在的人际关系问题,认知行为治疗针对自动信念、行为,代之以适应性的信念和行为,家庭治疗可以帮助患者从家庭内部获得资源。治疗也根据疾病的不同时期、不同严重程度进行住院治疗和门诊治疗。
正如文中作者一样,面对疾病和痛苦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医生、心理治疗师、家人、社会工作者都可能参与到治疗过程中为患者提供支持。每个人都可能面对疾病,都要与疾病共处。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作者:Shin
编辑:代天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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