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总是难以理解青春期孩子的内心世界?

文 / 新京报
2021-05-14 00:11

关于“成都49中事件”引发的巨大舆情,新华社深夜发布的调查报告给出了答复。调查报告中最令人深思的部分在于,学校心理咨询室对小林的心理测评结果是“状况良好”。小林的妈妈说小林当天早上还笑着和她说“拜拜”,但一些同学在警方调查中反映小林性格相对内向,警方在他的QQ号聊天记录中发现他有自我贬低的言论,表现出自我否定和多虑的情况。这种外在表现与真实内心世界的巨大反差,也许只能说明,能真的了解小林的人并不多。

美好的生命迅速陨落让人痛惜,但是发生在青少年身上的这种自残行为却经常出现在新闻里。我们的父母太爱自己的孩子,却在他们进入青春期后无法听到他们内心真实的声音。即使是已经成年的我们,在回忆自己青春期的时候,或许也能感受到当年难以向父母直抒胸襟的无奈,这不仅仅是难以出口,也许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青春期的自己为何会那样?

今天我们选择“从青春期的大脑变化看青春期的特点”这个角度来总结青春期。当然我们概括的可能不够全面,但也许对我们自己以及父母重新审视青春期能带来一些启发。

以下这篇文章经出版社授权,摘编整理自《青少年大脑使用说明书》,内容有删减,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原作者 | 萨拉-杰恩·布莱克莫尔

摘编 | 申婵

《青少年大脑使用说明书》,[英] 萨拉-杰恩·布莱克莫尔 著,周芳芳/曹巍 译,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1月

青春期是我们的自我意识和为人处世方式的重要形成期,也是人生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科学研究中,青春期经常被简单地定义为人生的第二个10年,世界卫生组织也认同这一定义。但有人认为,不应该把青春期限定在一个特定的生理年龄范围内。

20世纪初,心理学家斯坦利·霍尔(Stanley Hall)首次提出了青春期是一个发展阶段的概念。他指出,人类从十二三岁起进入青春期,之后会一直持续到22~25岁。今天,青春期被定义为人生的一个中间阶段,当人体出现生理变化时,青春期开始;当人们在社会中获得稳定和独立的身份时,青春期结束。根据这个定义,青春期始于可测量的生理变化,结束于可描述的社会身份。

在西方,青春期通常被定义为始于11或12岁,结束于18或19岁,晚一些的在25岁左右。在其他一些国家情况则完全不同,孩子们一到青春期就被要求在经济和社会方面实现独立。在有些国家,人们甚至并不认为青春期是一个发育阶段,也没有针对这个时期的专有词汇。实际上,经常有人怀疑青春期是西方国家近些年发明的全新概念,但其实不是。我们可以很肯定地说,在所有文化中,青春期都是一个重要的、与众不同的、独立的生物学发育阶段。青春期的一些典型行为,比如爱冒险、自我意识觉醒、易受同伴影响等等不只是西方青少年有,它们也普遍存在于各个文化中。

青春期大脑的发育和儿童期及成年期的不同

人从出生到成年的转变是十分惊人的。一个新生儿几乎没有任何理解能力,无法独立生存,最终他是如何变成了一个独立自主、有能力的成年人,无须依赖他人的照顾?不管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这种转变都无比巨大。几百年来,科学家一直试图弄清楚人类思维或人类大脑的发育过程。

在青春期和成年早期,大脑变化最持久、最显著的区域是前额皮质。前额皮质位于大脑最前面,主要负责各种高级认知和执行过程,包括决策、计划、抑制不恰当或者冒险的行为、社会互动、理解他人和自我意识。

皮质的其他区域在青春期也经历了长时间的发育,比如颞叶皮质主要负责语言、记忆和社会认知,顶叶皮质主要负责规划运动、空间导航和多感觉加工。总的来说,青春期大脑的生理发育和儿童期及成年期是不同的,青春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大脑发育阶段。

青少年在思考自己时背内侧前额皮质区会更活跃;而成年人并非如此。和儿童相比,成年人在思考自我时另一个脑区更活跃,即外侧颞叶皮质,这是记忆提取的重要脑区。因此研究人员得出结论,在完成任务时,成年人比儿童更多地运用了存储在记忆中的自我认知,而儿童很少依赖记忆中的自我认知,反而会利用背内侧前额皮质区进行更多内省。

据教育研究者说,在青春期早期会出现学业表现倒退现象。在12~14岁,有些学生的学习成绩会比前一年有所下降,之后他们的成绩又开始缓慢提高。教育研究者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孩子的升学压力所致,随着社交圈变大,社会和学习压力都增大了。也许不止如此,学业表现在某种程度上是青春期早期大脑变化的反映。

青春期是自我意识形成的关键时期

在青春期,我们的社会自我(即他人对我们的看法)占据主导地位。步入大学之后,我渴望让我的新同学认识一个全新的我。他们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情:在墙上贴海报,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加入各种大学社团,比如橄榄球队、网球队、槌球队或者品酒社。每个人都在告诉别人他/她是谁。

虽然自我认同在整个生命历程中不断发生变化,但到青春期晚期,绝大多数人都形成了“我是谁”的自我意识,构建了其他人对他们的看法或评价。源于他人对我们所做出的评价的自我意识,通常被称为“镜像自我”。

我们会想象自己给他人留下了什么印象,他人又会如何评价我们,由此产生满足、尴尬、骄傲、羞耻或者愧疚等感觉。我们对不同的人也会区别对待,比如,和在同事面前相比,在家人面前我们会更随意,显露出更多的真实自我;在家人和同事面前,我们也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和儿童相比,青少年更常拿自己和他人进行比较,更清楚其他人也在比较和评价他们,并且更重视这些评价。换句话说,在青春期,镜像自我在自我发育过程中开始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我们越来越能够意识到也越来越关心他人对我们的看法。

青春期的到来常会导致一些人的大脑变得尤其脆弱,以至于出现了令人崩溃的错觉和妄想。很可能各种不同的环境经历都会影响青春期的大脑发育,比如同龄群体、家庭环境、教育和学习环境、上网、玩游戏、喝酒、抽烟及吸毒等。

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更容易感到尴尬和难为情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女儿们正处于青春期。他告诉我,他觉得对青春期的她们来讲,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们的尴尬程度,尤其是因为父母的行为引发的尴尬。在青春期之前,如果她们在超市里行为不端,爸爸就会承诺,只要她们听话,作为奖励他将会唱她们最喜欢的歌,孩子们立刻乖乖听话。但进入青春期后,这种承诺反而变成了一种威胁:在她们看来,没有比爸爸在公众场合唱歌更令她们尴尬的事情了。

与儿童和成年人相比,青少年更容易感到难为情。另外,与儿童和成年人相比,青少年的皮肤电传导(由皮肤汗腺分泌活动产生,用于衡量唤醒和压力状况)水平显著提高,大脑内侧前额皮质活动也会明显增强。内侧前额皮质是“社会脑”(socialbrain,和理解他人相关的大脑区域网)中的一个关键区域,是一个负责自我反思的区域。

大脑和身体其他部位出现的这些生理反应表明,当人们认为或者预计其他同龄人会观察自己时,都会感觉尴尬,在青少年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在青春期早期(11~14岁),当青少年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人有能力评价他们时,这种情况变得非常常见,但其实青少年过于重视这件事了。

当青少年开始提出“我们是谁”和“我们如何与他人和谐相处”的问题时,他们就会变得更容易难为情,甚至会想象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观众,即“假想观众”(imaginary audience)。这个术语是由心理学家戴维·埃尔金德(DavidElkind)于20世纪60年代创造出来的。它描述了青少年假想有人在时刻观察和评价他们,而实际上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的情况。

对于一个14岁的女孩来说,如果在她朋友眼中下棋是一种过时的游戏,她就不会和她的爸爸或者兄弟姐妹一起玩这种游戏。

很多社交媒体都是按照青少年的喜好设计的,目的是满足他们分享自己的信息、被他人评价以及窥探他人生活的渴望,比如脸谱网(Facebook)、色拉布(Snapchat)和照片墙(Instagram)等社交网站。

最近很多研究表明,从儿童到青少年这个阶段,假想观众感会逐年增强,成年后这种感觉依然强烈。这表明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可能都过于在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了。比如,虽然脸谱网是由年轻人创立的,其服务对象也是年轻群体,但现在它在成年人中也越来越受欢迎了。所有人似乎都十分关心他人的看法,社交媒体扩大了我们的这种需求,让我们可以更明确地把它表达出来。即使进入了成年期,“我是谁”的意识依然在不断地进化。

青春期孩子的自省能力较弱

我们的自我意识不仅依赖于我们的镜像自我,也在某种程度上源于我们根据自己对过去和现在事件的反应做出的自我评估。有一种与之相关的现象叫作“内省”或者“元认知”,这是一个审视、洞悉我们情绪和想法的过程。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感觉紧张、焦虑,还是满足、兴奋?这些情绪都可能通过某种方式影响你的行为表现,你也许能够洞悉自己行为背后的情绪,也许不能。问自己为什么会产生某种感觉,然后为自己的情绪找出理由,这就是一种内省形式。

内省的另一种形式是反思我们对自己的决定和行动的自信程度。当你针对一个问题给出答案时,你往往会觉得那就是正确答案。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我们知道自己是正确的,但有时我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某个决定或者采取某种行动,即使知道原因,也可能不知道对错。想象一下,你正在玩一个益智游戏或者做一个常识测验当碰到难题时,你有多大把握能给出正确答案?

对自己的行为和反应,每个人的洞见都是不同的。有人做出了决定,但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者给出了问题的答案,但不知道正确与否,这表明他们的内省能力较弱。也有一些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知道什么,当他们给出问题的答案时,他们心里清楚哪些是正确的,而哪些只是猜测,这表明他们拥有较强的内省能力。

当青少年认为自己被同龄人观察而感觉难为情时,通过大脑扫描观察到的活跃脑区恰恰就是前额皮质。而成年人比青少年更多地运用了社会脑网络的另一部分——颞顶联合区。研究表明,青少年和成年人在进行自我反思时,大脑活动模式存在差异。

有一种解释是,青少年和成人在完成这些任务时采用了不同的认知策略,也就是说思考自我的方式随着年龄而改变,这将会通过大脑活动的不同模式反映出来。在内省时,青少年会把更多的意识放在思考自我上;而对成年人来讲,或许思考自我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需要有意识地去做了。成年人阅历丰富,脑中存储了大量的记忆,有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随时翻阅这些记忆,不必有意识地思考自我,而青少年的大脑还做不到。

朋友,对于青少年很重要

在青春期,朋友很重要。过去几十年的研究和现在的新研究无一不表明,和其他人生阶段相比,青少年更看重朋友。对青少年来讲,被同龄人接受很重要,所以他们最容易受同龄人影响,特别是冒险和做决定时。

社会心理学对青春期同龄人重要性的研究已有较长一段时间了。20世纪90年代,在美国公开发表的一系列研究中,研究人员为9~15岁的青少年提供寻呼机,并在一周内每天不定时地呼叫这些青少年,询问他们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以及他们的心情如何。

几年后,研究人员再次对他们进行了测试。研究人员对收到的大量回复进行了分析,试图找出实验对象的回复随着年龄增长的变化情况。这些研究表明,美国青少年(尤其是女孩)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朋友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而和父母等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却逐年减少。

研究结果还显示了性别差异。和儿童时期相比,青春期女孩和朋友相处的时间增加,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减少,独处时间变化不大。青春期男孩的独处时间增多,和朋友相处的时间没有太大变化,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减少。这种差异非常有趣,但需要注意这些都是平均值,并非所有男孩和女孩皆如此。

另外,这项调查最初是在1991年进行的;如果今天重复这项研究,结果可能完全不同。那时社交媒体还不存在,联网游戏也很少,手机更是没有普及。如今,青少年之间的交往多是通过互联网或者即时消息。这些当然也是社会交往,但和面对面的社交方式完全不同。

最近有很多研究发现,不同文化环境中的青少年之间也存在差异,比如在日本、韩国和印度,青少年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跟儿童时期一样多。这表明,在考虑青春期发育问题时,文化背景也需要加以重视。

不同文化会对青少年施加不同压力,在一种文化中被认可的青春期行为,在另一种文化中却有可能是不被允许的。很多西方文化中的青少年不仅和朋友相处的时间比儿童时期增加了(当然,他们也变得比以前更加独立了),而且在青春期,同伴压力的重要性也变得尤为突出。对他们来讲,同龄人的看法比家人的看法更重要。

为什么同伴的看法变得很重要?20世纪80年代晚期的一项研究给出了答案。研究对10~13岁的儿童进行了采访,询问他们对友谊的看法。这些孩子回答道,朋友能够提供陪伴、鼓励和支持,但他们并不觉得同龄人的接纳会影响他们的自我评价(即他们的自我价值)。相较而言,13~17岁的青少年则认为,朋友对他们的评价会影响他们的社会情感或者个人价值,被同龄人排斥意味着他们没有自我价值。

青少年特别担心自己被同龄人群体排斥,对是否融入他们的社会环境非常敏感。这就使他们会把朋友的看法融入自己的看法,以期满足朋友的期望和符合社会规范。

青少年更爱冒险

吸烟、酗酒、不安全性行为、危险驾驶等行为在青少年群体中很常见。青少年,尤其是青春期的男孩,人们对他们的典型印象就是不计后果的冒险家。

导致青少年爱冒险的环境因素有很多,众多因素中很明显的一个是父母和社会给予他们更多的自由。和儿童相比,青少年更加独立,受到的监管更少,经常被鼓励自己做决定,这些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去探索和冒险。而儿童做决定时,父母经常会设置各种限制和约束条件,这使得他们不可能和青少年拥有同样的冒险机会。

大脑边缘系统在青春期高度灵敏,这意味着和成年人相比,青少年大脑中负责冒险和奖赏的区域更加活跃。有大量证据证明,在青春期大脑边缘系统对通过冒险行为获得的奖赏(在实验中通常把金钱当作奖励)尤为敏感。很多研究在参与者进行冒险活动时,通过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对他们的大脑活动进行评估,证实了这一点。多数研究都采用了赌博任务,在参与者做出决定时,他们可能赢钱,也可能输钱。

青少年对奖励刺激高度敏感,这可能会让青少年更热爱冒险。为了获得奖励,青少年会不由自主地采取冒险行为,即使他们原本没有这样做的打算。

青少年易发生心理问题

虽然绝大多数青少年长大后都会成为心理健康的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青春期人的确非常脆弱,容易发生各种心理问题。2001—2003年,美国有一项涵盖了9000多人的调查显示,在所有的心理疾病中,有3/4发病于24岁之前,包括抑郁症、焦虑、进食障碍、滥

用药物和精神病。青春期的某些事情让人很容易出现精神障碍症状,尤其是那些有遗传性心理疾病的人和暴露于危险环境因素中的人。

比如抑郁症,在青春期发病的可能性也远大于其他年龄段。在青春期发病的所有心理疾病中,按照“伤残调整生命年”的说法,抑郁症是在整个生命周期中对健康影响最大的。很多研究都对患抑郁症的青少年进行了大脑扫描,发现抑郁症患者大脑中多个皮质和皮质下区域的灰质体积与正常人不同,但就患抑郁症的青少年哪个脑区存在实质性不同还未得出一致结论。也许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抑郁症形式多样,轻重程度各异,症状和并发症也存在差异。

似乎更合理的解释是,患抑郁症的青少年大脑的运作方式,尤其是大脑各区域之间的功能连接是不同的。对青少年的神经影像学研究表明,在加工情感信息时,一些脑区十分活跃,比如杏仁核和内侧前额皮质。当患有抑郁症的青少年执行包含情感要素的任务,比如观察照片中人的面部表情时,和未患抑郁症的青少年相比,他们的杏仁核和内侧前额皮质更活跃。也有证据表明,患抑郁症的青少年的情感加工相关脑区之间的联系比正常人更强。

各种心理疾病共有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存在性别差异。比如,女性患抑郁症的概率是男性的两倍,患进食障碍的女性人数也多于男性,而男性酗酒和滥用药物的可能性更大。之所以存在性别差异,一个可能的原因是男女的性激素不同(主要是男性的睾酮和女性的雌激素),性激素从青春期开始就有了明显的性别差异。实际上,大约在青春期中期,抑郁症发病率开始呈现出性别差异,这表明性激素可能与抑郁症有关。

其他因素也可能与心理疾病有关,包括大脑发育的性别差异,以及社会对男孩和女孩的不同期望。最近很多西方国家(包括美国和英国)的研究都表明,从整体上看,女性罹患心理疾病的可能性比男性高40%。

牛津大学的心理学家丹尼尔·弗里曼(DanielFreeman)和他的兄弟贾森·弗里曼(JasonFreeman)共同出版了一本书,即《性别压力》(TheStressedSex),介绍了心理疾病的性别差异。他们认为,女性遇到担心的事往往会藏在心里,这一般会导致抑郁、自我伤害和睡眠问题;而男性则通常会采取外化的方式,比如喝酒等。他们也指出,女性不如男性的自尊心强,这可能让女性更容易患上各种心理疾病。但是,和男性相比,女性更愿意谈论自己的病症。这可能是因为心理疾病现在依然受歧视,对男性来说更是如此。男性心理疾病患者少于女性患者,很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