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做生育工具的女精神病患者
来源 丁香园(dingxiangwang)
作者 九三三呀
1
我在妇产科实习的日子里,总能接到精神病产妇,她们被丈夫一家带来做剖宫产分娩。
第一次接触女精神病产妇是我还在 ICU 实习的时候,妇产科要求转一个精神病患者到 ICU,理由是 ICU 里有约束带,并且是 24 小时监护。
接到她的时候,她身上的麻醉还没有完全失效,一个小时前医生们刚从她的肚子里取出一个足月男婴,下腹部十多厘米长的横切口上用沙袋压着,嘴里还插着气管插管。
妇产科的医生交接好注意事项和专科用药后,便对着中央空调吹气口的那个座位坐下来,她叹了口气,说着这次手术过程的曲折……
办公室所有的人都凑前来听她讲这位精神病产妇的故事,大家喜闻乐见的同时也隐隐地担忧着——没有人知道麻醉和镇静剂药效消退后会发生什么。
交接的医生说,那个患者啊,在手术前还好好的很听话,谁知道一趟上手术台给她脱了衣服准备消毒麻醉的时候,她啊的叫了一声起来了,然后在手术室裸奔,手术室的护士、麻醉医生还有手术医生们都上了,才把她架回手术台上,麻醉也由腰麻改成全麻,用量是平常患者的 1.5 倍……
与此同时,在手术室门外的等候室里,她的丈夫只关心她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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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当天晚上就醒了,烦躁不安,给她拔掉气管插管和颈静脉置管后,她安静了许多,开始喊饿、喊肚子痛,阴道流血不是很多,子宫还平脐,妇产科医生交代,要定时给患者按压子宫以促进排血。
按摩的工作轮到我时,刚下实习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剖宫产患者,我能判断她的宫底高度,但棉垫上的血渍与标准对比如何,我不知道。
我试着问她,「肚子痛吗?」,她点头,头发在枕间胡乱散开,她肚子上的皮肤白皙、饱满有弹性,两边腹股沟侧上方有新鲜的妊娠纹。
她第一次被当了妈妈。
腹部的棉垫有少量的血渗出,我带好手套准备给她按摩腹部子宫,看护士做了几遍我觉得这种简单的操作我完全可以做到。
手开始碰到她的肚子,感受到刚生产完后子宫的硬度。这时,她开始不安起来,发出痛的叫喊声和哀求声。
离要排出宫血的力度还差很远,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也不敢再继续了,举着戴手套的手与患者对视,她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万一按痛了刺激了她,发作起来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只能告诉老师说我第一次还不会,旁边的护士嫌弃的看我一眼让我让开位置,她用指腹用力的滑行按了几下,棉垫上有新鲜的血晕染开来。
患者张着嘴,摇着脑袋,头发结成一团发出沙捻的声音,我深呼吸了一口气,ICU 十张床位躺着的患者,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死活。
患者第二天就转回妇产科了,因为 ICU 的费用太高,家属要求提前出院,她的孩子被丈夫一家照顾得很好。
出院后患者怎么样我一个实习生也无法了解那么多,但她在手术室裸奔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医院的各个科室……
以后,再有手术的精神病患者,医生都一律用了全麻。
2
轮到了去妇产科实习的时候,也收到了一个精神病产妇,她手术那天我也跟着上台,术前最后一次产检提示胎儿肾盂分离,一边肾脏轻度积水。不能说是大问题,胎儿情况到底怎么样,也不是一个 B 超就能判断的。
术前谈话时,科室的几个主任和她丈夫谈了很久。这是她给她丈夫生的第二个孩子,丈夫说,他在娶她进门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有精神病,生第一个小孩的时候才知道。
问他为什么生第一胎的时候不结扎了,他说,因为生的第一个是女儿,怀的这个第二胎,不能说是意外也不是期待。
主任在给他讲麻醉和手术意外,他都只是敷衍的嗯两声,在要签字的时候,他说,「医生,我能不能不要这个孩子,B 超都说不好了,生下来也养不好,她这样的种我们也不敢留。」
主任们没有多问他第一胎那个女儿怎么样了。
妇产科从来都只管接生孩子,足月剖宫产生下来的孩子情况不好便立即抢救,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主任在犹豫,另一个主任拒绝了他的要求,她说我们只管接生,他说的已经涉及到法律问题,医生不管这么多。
那个男人用痛苦的表情下了决心,又遭到拒绝,他脸上有一种用人性形容不出来的表情。
再接下来,他们谈到了手术要不要结扎的问题。按照规定,精神病患者具有生育权,但考虑到她的情况特殊,几个主任站起身告诉那个男人,她老婆这次必须结扎,男人拒绝并签了名,马上为他怀胎十月的女人安排术前准备。
他说,「知道她是个神经病我是肯定不会要她的,这次生完了我就离了她,你们给她结扎了生不了了,我怎么丢的掉她?别的男的怎么会要她?你们绝对不能给她结扎!」
几个主任干妇产科几十年,县城一半的小孩是在她们手下接生的,世间上的事五花八门,她们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只能够在心里冷笑两声,然后换好手术衣带好口罩帽子进手术间准备下一台手术。
患者打了全麻躺在手术台上,光着身体、腹部高高隆起,呼吸机调整的参数平稳的运行,心电监护仪安静的记录她的生命。
我送她上手术室的时候,在狭小的电梯间里,她丈夫一手提着点滴瓶,一手半拥着她的后背替她护着披着的外套。
我问她还好吗,她没有理我,转头用淡漠的神情看着她丈夫说,「我饿。」
男人拍拍她的后背,哄她说,「我们先去生下我们的小孩来,你再忍一忍。」
他哄她的语气和温柔拍她后背的样子,在电梯的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是一对期待着小生命诞生的幸福夫妻。
可是没有别人,电梯里只有我和他们两个,我手里拿着的她的病历本里,有着「精神分裂症」这个诊断,也夹着这个男人的拒绝医疗告知书。
主任动刀之前,产科护士在一旁准备着,抢救药品也备在一旁。
这台手术间的气氛跟其他手术间不大相同,大出血这种手术意外也不足以缔造这样的气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人性的发问,有人在讨论要不要生下这个孩子,有人建议可以在动刀之前打一针,有人在担忧这个孩子能不能带大,有人说这样的人就不该生孩子……
手术间的人手上在规范利落的进行手术,嘴上不停的讨论这个手术产妇和她即将生下的孩子,以及门外等着的那个男人。
子宫打开了,清亮的羊水涌出来,我在一旁用吸引器不停吸羊水,孩子出来了,是个男婴,体重 7 斤多,阿氏评分 10 分,婴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像一只响亮的喇叭,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家好像忘了十分钟前讨论的话题,都笑着凑前来看刚生下的宝宝的样子,有人说长得挺像妈妈的,马上有人说妈妈是个精神病患者,像妈妈就完了……
这台手术我们没有把她的双侧输卵管结扎。
听护士说她老公抱到小孩的时候一直在哭,哭得很伤心的样子,然后一家人在病房又笑得很开心,抱了个儿子不晓得笑得多开心。
患者住院这几天,她丈夫也把她照顾得还不错,她原本淡漠脸上也能看出几分喜色,她根本不知道,也可能理解不了,手术前她的丈夫在主任面前,说过什么话。
患者出院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妇产科轮到疾控中心实习去了,那个男人会怎么决定她和他们孩子的去留我不得而知。
那个满面胡茬的男人,脸上笑呵呵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来,到现在四五个月过去,他的脸也完全想不起来。
3
后来,我被安排到地区三甲医院实习,很快就轮在了妇产科实习,一天值晚班,再次接到一个精神病产妇,先兆临产,需要急诊剖宫产手术。
我问病史、问她的生育情况,她把前面生的两胎的时间地点都清楚的告诉了我,她那个瘦小的、看起来年纪很大的丈夫把我拉出去,告诉我们她是个精神病人,现在还在吃药。
患者在 2010 年生了第一胎,是个女儿,2014 年生了第二胎,也是个女儿。手术很顺利,母婴安返病房,他们终于生了个儿子。
每次给患者换药的时候,撕开辅料纱块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皮肤的弹性和湿润,术口恢复很好,抬头看病历卡,27 岁。
她丈夫在一旁,黝黑瘦小,也是满脸胡茬,总是背着手站在一旁看我换药,时不时问一句,「医生,她什么时候能出院?」
为了确定她丈夫的年龄,我认真翻了她的病历本里的每一张纸。
我知道,这个男人让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他看上去就像动物世界中,一群公鬣狗为了争母鬣狗时,那只被打败的、瘦弱的夹着尾巴呲着嘴走开的那一只,我不能用语言去猜测他的人生的失败,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
患者出院后,晚班值班,我终于开口问我老师,她老公多少岁了,老师不以为然地说,「四十多岁了,怎么了?」
那天晚班值班室就我跟老师两个人,我跟老师说,她这么年轻就生了三个小孩,他四十多岁才取一个精神病患者当老婆,他们自己本身的生活就那么难了,为什么还要去结合,去生小孩?生下的小孩先不说会不会遗传这种基因,他们的小孩也跟着他们遭受这些苦难,为什么他们还要去想着生小孩?
老师在一旁吃着快餐,她没能够回答我这一连串的为什么,她叹口气,叹气声很重,然后咽下嘴里嚼着的米饭,她说,有些人就是这样,你理解不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只能做好自己的。
值班室里空调的暖气开得很足,我和老师的脸上都有一些发烫,老师说,当医生久了,你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慢慢的你就会习惯,到时候你能够做好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
4
去年夏天第一次见习时,我有幸去了精神病专科医院的精神科。
那次是我第一次到临床去,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开医嘱。可能与所有人一样,对精神病患者、精神病院抱着好奇的心态,所以借着见习的机会进去了看一看。
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呆在病房和患者一起,跟他们一起上心理辅导,参加各种训练治疗,在康复室打乒乓球,一起做各种手工玩意……
我抱着极大的好奇心去看那些精神病患者,近一个月时间下来,并没有感觉到他们与我的不同,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穿病号服我穿着白大褂。
在大学上课期间里最后一节精神病课上,老师用四十分钟讲精神病患者在我们社会的情况,遭受的各种歧视和偏见。他最后说,你们一定要记住,社会如何对待精神病患者,就是如何对待你们。
上了一学期这门课程,老师把每一种精神类疾病都讲得生动,但他没有提到,女精神病患者被当做生育工具这个问题。
在现代男女平等和女权主义的呼吁下,「生育工具」这个词已经很少听见了,女性被当做生育工具这样的事情和看法也少之又少,但在那些女精神病患者身上,她们被赋予人妻的价值,好像只是给那个男的生小孩,而这些选择精神病患者当老婆的男人,大多是被社会淘汰下来的男性,他们看上去,活得不如意。
我只在临床实习了半年时间,离明年毕业也还有半年,我这样一个人,没有资格去评判任何事情,写下这几个故事只是想让自己记住,记住那些不公平的存在,然后学会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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