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职「医托」口述：收到过锦旗，最害怕被癌症患者和家属揍

最近，张煜医生质疑同行肿瘤治疗事件，引发行业内对肿瘤治疗规范化的热议。

在曾经的圈内人董晓亮（化名）看来，更应该被重视的，是相关机构及企业将确有价值但尚未成熟的技术进行过度营销、从而诱导治疗，「这对技术本身不公平，但过度营销又该归谁管？」

董晓亮曾供职于一家肿瘤治疗营销代理公司。如今30多岁的他已于三年前离职，他向健康界回忆说，当走出公司所在大楼那一刻，他没有丝毫留恋。

而在这之前，他踌躇满志地离开被外界看来是「金饭碗」的国企，跟着那家国企的一位高管白手起家，创立了这家公司。原本是想做精准医疗的相关业务，但是董晓亮发现，公司干着干着，道路越走越偏，成了一家「介绍癌症患者到二线城市抗肿瘤」的「医托」公司。

尽管已经离开那个领域四年，但他仍然每天在刷各个新闻资讯类APP，查看事件进展及各方回应。他发现，当年坑骗魏则西的那些机构和营销手段，或许只是换了一个包装，仍在继续坑害癌症患者，究竟是药到病除还是「病人死了全家还欠下巨债」，只能看病人的造化了。

以下为董晓亮口述。

最忙时候，老板也当电话促销员

在2014年年底的时候，我们十几个人一起从国企离职，跟着当时那家国企二把手一起出去创业，组建一家医疗技术方面的公司。扔掉了「金饭碗」，在当时看来是挺疯狂的一件事，但我没什么遗憾，因为一心想做一番事业，要说遗憾，可能在国企比我职位高的人离职才会在内心多少有些遗憾。

我们最初做的业务是跟精准医疗相关，那时候基因检测前景很好，虽然从一开始就抱着国内一家头部基因公司「大腿」，但是连续好几个月都不开单，我挺着急，老板更急。

这时候公司阴错阳差跟一家医院达成了一项合作业务——这家地处二线城市的医院有一种肿瘤治疗方法，这种方法比较超前，现在需要推广，我们进行相关的代理业务，要做的工作就是寻找与之匹配的患者，并引导患者去这家医院就医，其实可以理解成「医托」。

那时公司借助老板的资源，跟当地的医院挂号平台合作，比如挂某个医院的肿瘤科，页面就弹出「癌症治疗前沿技术，您要不要了解一下」等提示弹窗。有意者顺着引导电话就能转接到我们的办公室。

这种治疗项目的打包价格是30多万，介绍成一单，公司提3万，我个人提其中的3000。业务最好的时候，我曾经一个月能开六七单。

因为这项业务一上马很快就开单，并且为公司产生很好的现金流，所以当时全公司十几个人全部负责接电话。最忙的时候，连老板本人也跟我们坐在一起接电话，但是接不了几个，老板就受不了了，因为成单率太低。大多数时候接了一整天电话，一单也没开，容易让人产生很大压力，而且没有成就感。

魏则西也去咨询过，但没在那里治疗

这种所谓前沿的治疗方式严格意义上讲，是敏锐地发现人体内的肿瘤细胞，然后通过设备去对肿瘤细胞做精准的放疗。患者首先要喝一种光敏剂，光敏剂进入身体之后，它会附着在肿瘤细胞周围，然后用放射线去照射，促使光敏剂发生化学反应，变成氧自由基，达到精准治疗的作用，这种方法被称作光动力疗法。

其实当时精准治疗肿瘤已经有了质子重离子治疗方式，不过在上海的质子重离子相关的治疗机构人满为患，患者动辄需要排半年多的队，很多人根本等不起。我们推广这种治疗方式不用等，随时可以住院，所以招揽了很多希望接受精准治疗的癌症患者。

魏则西去世之前，也曾经到那里咨询过，但不是通过我们介绍过去的。当时魏则西的同学们四处帮他寻找治疗方式，已经有些知名度，院领导很重视，亲自接待。经过一系列会诊，医院还是把魏则西劝退了，因为这种治疗方式的确不适用于魏则西所患的滑膜肉瘤，治疗所需费用巨大，但效果肯定是微乎其微。

有专门话术，患者怎么问，都能对答如流

无论是我们还是医院，并不是面对每个患者都能像对魏则西那么有良心，基本上都会告诉患者，除了滑膜肉瘤、血液肿瘤，什么肿瘤都能治疗。为了能开更多单，公司给我们准备了一套话术，无论对方如何质疑，我们都能对答如流，不会被问倒。

比如我们说「医院跟美国某医院有合作」，但真实情况是美国某医院只是引进了一台同款设备而已；如果患者问「为什么北京没有设备」，我们就回答「设备是国内唯一一台能够照射脑干的医用加速器，但产能有限，年底以前会投放到北京」；要是患者让我介绍这项技术，我会说「无痛苦，毒副作用极低，精准度高，靶向性强，治疗不但不伤害人体正常细胞和免疫系统，反而能增强人体的自身免疫系统」；对于治疗效果，我们的话术是「目前已有近千的治疗案例，治疗有效率100%，一旦半年内复发，患者免费再进行一个疗程的治疗”……

明明这个治疗没有纳入基本医保，但是我们会告诉患者和家属能走医保。因为医院的确可以进行操作，把一部分治疗费用改成医保可以报销的项目费用，这样算下来，患者一个疗程的总费用将近20万，并且因为医院跟慈善机构合作，还能进行一部分减免。

不后悔离开，期待「张煜事件」能规范肿瘤治疗营销手段

你说这种治疗方法是纯骗人吗？我觉得并不完全是。我们曾经收到过锦旗，有一部分患者接受一个疗程治疗之后，效果很好，影像报告上肉眼可见的肿瘤缩小。

遇到这样的患者，大家都很高兴，感觉工作很有动力。但这样的患者毕竟是极少数，而且也有患者很快肿瘤复发去世了。我相信多数患者经过一个疗程的治疗，并没有减轻什么痛苦，只是延长一点寿命，关键是还花了几十万，这对患者和家属精神以及身体的摧残很大。

我相信肿瘤治疗领域需要探索，但是各种五花八门的治疗技术太混乱，你指望已经身患癌症的患者去甄别，那绝对是强人所难。最主要的是，营销几乎没有监管，很多营销手段把技术吹得天花乱坠，这让那些求生欲望强烈的患者很难不掉入陷阱。比如，有些技术只针对某几种肿瘤有效，但是营销人员不会告知患者具体是哪几种肿瘤。

我至今认为，癌症是一个人死亡开关的开启，任何方法都只是延长一段患者生存时间，或者减轻痛苦，总之很难治愈癌症，所以我们不能抓住那些想「拿钱买命」的人不放，对不对？

满打满算，我做「医托」总共有1年，现在回想起来，多少是有些负罪感的，不管是不是伤天害理，但这项业务风险确实太大，我认为对公司整体运行不利。

离职我不后悔，因为担心家属人财两空回来揍我。我的前同事们现在还在干这个，还成立了新公司。

我希望这次行业内对肿瘤规范化治疗的关注，能对营销手段的整治起到推动作用。

虽然这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