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医疗】生命的重量
文 / 肝胆内科
王静月
“王大夫,你说我们国家为什么还不准许安乐死呢?”老潘叹了口气问我,他满脸的麻木,像幕后卸下伪装的演员一样充满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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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我在北京清华长庚医院开始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老潘是我在这里管理的第一位患者。
老潘很不幸,他罹患了肝癌,而且一经发现就已失去手术机会;老潘又很幸运,即使被多家医院“判了死刑”,在黄缘主任的治疗下,他的生命又延续了2年。
第一天接班时,我简直不相信他是肝癌晚期的患者:
他既不叨念痛苦,也不沉默回避,总是非常积极地配合医护查房,偶尔还会讲几句玩笑话,一点也感觉不到肿瘤患者常有的沮丧。
我曾想当然的以为,哦,也许这份乐观就是他能坚持到现在的原因吧!
然而,实际并非如此。
随着病情加重,老潘需要吗啡止痛,但用药后出现了明显腹胀。一天早查房时,老潘照例淡定地描述:“今天肚子还是胀,不过肝区不痛了,我觉得还可以。”
我解释着下一步治疗方案,并指导他妻子给他按摩腹部促进肠蠕动。妻子安静地配合着我,按着按着突然停下来,抽泣了一声。这就像一个信号,让病床周围都沉默了。
“王大夫,你说我们国家为什么还不准许安乐死呢?”老潘叹了口气问我,他满脸的麻木,像幕后卸下伪装的演员一样充满疲惫。
他的乐观只是种伪装,安慰着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然而家人的眼泪让他难以自制,向我吐出了实话:“拖了这么久,今天疼,明天胀,活着受罪啊!我现在也没有劳动力,就跟个废人一样,还拖着家里人陪我遭罪。安乐死多好啊,死了一了百了。”
“啊,别这样说,那个,你看你坚持了那么久,家人天天照顾的……说明他们都盼着你好啊,是吧?就算为了他们也别这么丧气啊?”我语无伦次地安慰着。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早就扛不下去了,但是吧……唉……”他没有再说下去。
死亡是不是个更好的选择?这个问题我其实曾思考过无数次:看到重病患者痛苦挣扎的时候我想过、看到患者家属推脱争执的时候我想过、看到用尽全力仍然抢救失败的时候我想过……
如果死亡是无法避免的结局,那么医疗有什么意义?
这次查房在些许尴尬和慌乱中结束了,一个迷茫的大夫没有办法安慰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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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和老潘间的交流变得沉重起来,但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太久。
两周后的周日,他肝癌破裂出血,这对他无疑是死亡倒计时。
次日清晨,经过抢救的老潘暂时缓过来,他和妻子商议后决定返回老家。在一众家属的见证下,黄主任和我对他进行了最后一次查房。
“这次够久了……终于还是要说再见了北京。” 老潘虚弱地说,中间一度哽咽。
“很遗憾我们能为你做的不多。”
“不,黄大夫,真的很感谢你了,别的地方都放弃了……但每次看到你我都像看到了希望。真的,谢谢你!”
黄主任安慰了他,最后告知离院期间的注意事项。严谨的医疗行为,这是医患之间特殊的告别。再见了,老潘!
老潘的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思索。生与死的伦理问题被人无数次讨论过。老潘的疾病进展、伪装的乐观、麻木的询问都曾将答案指向无痛苦的死亡,让我怀疑终末期患者治疗的意义。
但他的告别又让答案翻转。
在最后的时刻,他仍然将延续生命的行为称为“希望”。即使活着更加痛苦,他仍然希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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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有很多“医疗奇迹”的报道,在极大的苦难与折磨下,患者坚强的存活了下来。
一些看客留言冷嘲:“留下这样的后遗症,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中国人思想就是落后,生命的尊严应该比活着本身更加重要。”
我曾和这些看客有过共鸣,但老潘的挣扎让我有了新的想法。
生与死谁更重要,答案与医务人员无关,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只跟患者自己有关!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秤,或许终末期患者会将痛苦和尊严的砝码放在死亡这一边,但生命本身也有重量。
对老潘来说,家人的支持与陪伴是他生命的砝码。即使天平曾向死亡摇晃,直到最后,这个砝码的重量仍然将指针固定在了活下去这一边。
医院作为与死亡抗争的第一线,常见的是疾病的痛苦,让人产生悲观的情绪。
但作为医务人员,更应去感受生命的重量:未来、理想、爱情、亲情……这些美好的词汇都是以生命为基础。
今后的道路我将不再迷茫,努力提升医疗水平。我希望自己能成为永远比患者更晚放弃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