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和生命有关的事 | 协和八

1

你比以前，更美

乳腺科是实习的第一站，住院部在 20 楼，全院最高层，我站在窗口往下看，沧桑的古黄河像条丝带，熙熙攘攘的行人变成一颗颗移动的黑点，20 层而已，人就如此渺小，仰观宇宙之大，我们每个人大概都是卑微而又艰难地活着吧。

乳腺科大部分是乳腺癌的病人，并且大部分是女病人，一周期接一周期的化疗药，让大家都变了模样。与其眼睁睁的看着头发一把一把地脱落，她们大多选择了剃掉长长的秀发，戴上了风格各异的帽子。某个安逸的午后，大家会在一起热闹地讨论谁的帽子更美一些。

古往今来，美，是所有女人绕不掉的话题。我们谈女性阴柔之美，东方之美，脑海里会下意识浮现出一个差不多的样子：及腰的长发，凹凸有致的身材，似乎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对美丽的设定。

我常常怀着怜悯的心态给阿姨们换药，原本应该拥有丰腴挺拔的乳房的胸口，现在只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疤，那是女性的第二性征，是美的标志，多少人把它看的比生命更重要。几代人心中的「林妹妹」陈晓旭查出乳腺癌时，已经是晚期，而她最终选择放弃手术，去长春百国兴隆寺闭关修行。对于她的选择，我们无法评论对错，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乳房，已然不仅仅是身体的一个部分，某种程度上，它承载着无可替代的意义和信念。

在那刀口的里面，癌细胞曾肆无忌惮地吞噬过乳腺和淋巴结，如今只留下黑色的缝线走过的痕迹。似乎像是战胜病魔的劝降书，又像是癌细胞离开以后留下的烙印。

我是一个容易矫情的人，看着和自己妈妈年龄差不多的阿姨们，每天拎着引流管来换药，我有时会在换药的时候叹气，双手会不自然地颤抖。很多患者见我这样，竟然开始安慰我，「没事的，孩子，手术是规范治疗，能够治愈的，知道吗？我从没想过，得了癌症还能治愈呢，我还可以活很久嘞。」

她给我看她们抗癌天使团的公益演出，给我看她们漂亮的花帽子。她们正在以这种方式，感染鼓励着更多的乳腺癌患者以全新的自己面对癌症。

我觉得无比惭愧，此刻，作为医生的我，竟如此狭隘地为她们失去乳房而产生同情，竟没有看到与癌细胞斗争到最后的不完整的身体散发着强大的生命力和残缺的美丽。

我想了很久，美，或许不应该被固有的思维模式限定。那些失去了秀发和乳房的阿姨们，正在用对生命的善意和坚持谱写一首动听的歌谣。在她们的方式告诉我们，生命很美，珍惜生命，顽强生活的灵魂，更美。

2

不能陪你到老，你替我认真的活着

第一次观摩普外的手术，就遇到了一个大型手术，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一点半。左半结肠切除加淋巴结清扫。腹腔镜下操作，副主任主刀，小心翼翼地分离组织和血管，还是不小心戳破了一根比较大的血管，腔镜的视野是放大十倍的，顿时屏幕染成了红色。台上的气氛十分紧张，只剩下器械相互碰撞时冰冷的声音。大主任巡视，看到屏幕时，深情凝重，隔着口罩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回到病房后，我才知道台上的这个癌症患者是个 25 岁的年轻姑娘。换药的时候，揭开敷贴，腹部除了腹腔镜的六个洞，还有做肠吻合时切的长长的刀口。家人对她隐瞒了病情，她以为自己是简单的肠梗阻。她虚弱的跟我说，男朋友说了，等她出院，带她去香格里拉，去西藏，去和天空靠近的地方。我看着她的眼睛，心头一紧。

她真的漂亮，即便是病容之下，仍然有白皙的皮肤，清澈的眼睛。她的男朋友每天都陪在床边，每次去换药，都见到他们手牵着手在开心地笑。

管床大夫在办公室叹气，这么年轻得了癌症，预后是很不好的，真是可惜。

门口的男孩子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那姑娘在病床上画的素描画像，画上的他在冲着她开心地笑。我在卫生间旁看到他过在默默的抽烟，眼睛里明晃晃的眼泪许久也没有掉下来。

他们也曾经依偎在一起畅想过甜蜜幸福的小日子吧，他们也曾因为小事吵吵闹闹过吧。可是以后，不久的以后，本愿许诺生生世世的他们，也许就要阴阳两隔。我想安慰他两句，可是我总得一张口，那两行泪水就会从男生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两个星期以后，女孩出院了，我听说，是去了香格里拉。还听说，女孩了解了自己的病情。她表现得出奇的镇静，出院前跟男朋友说的最多的就是，「你替我好好活着」。

我想起《射雕英雄传》里黄蓉重伤，临死之前跟郭靖提出了三个要求，有一条是，「我允许你为我难过一阵子，但不允许你永远为我难过」。

这世上有太多事我们无法掌握，生命，也许是最没有资格讨论的事。我们不知道明天，和不幸哪个先来，所以更应该珍惜今天。我们不知道我们能陪伴眼前的人到底多久，所以更应该倾注所有，珍惜当下。当生命被疾病丈量了长度，当余下的岁月能数出日子，我们该怎么面对。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接受生命的遗憾。

如果不能陪你到老，那请你替我好好的活着。

3

小幸运

一个被老师派去问病史的日子，我遇到了一个身高八尺，腰阔十围的老爷爷。他捂着浑圆的肚子一直喊疼。浑身发黄，恐怕是结石堵住了胆总管。问了病史之后，我愕然于复杂的病史，83 岁高龄，高血压病史三十年，糖尿病病史三十年，洗澡滑倒撞到了右上腹，疼痛持续加剧，到医院一查，发现自己这一滑居然把多年没发现的胆囊结石撞到了胆管里。老爷子发高烧，老师说先抗炎治疗，等烧退了再考虑往嘴里插根管子通到胆管里。对于这种取结石的方法，我闻所未闻。第二天去上班，我又愕然了一次，因为老师说老爷子高烧不退，情况不好，要紧急手术。高血压，糖尿病，高龄，高烧。这样也可以手术啊？

然后我被主任带到了手术室，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这个神奇的老主任，他满头银发，但是声音洪亮，脚步稳健，最让人敬佩的是他精湛的手术技能。此次手术患者年龄过大，有很多高危因素，不宜采取开腹，担心老爷子耐受不了。于是我有幸参观了一台腹腔镜加胆道镜的手术，虽然说现在很多大医院都开展了机器人手术，但是实习医院双腔镜手术还是很稀少的。大主任熟练地操作两个手术臂，在患者的肚子里如鱼得水，就像双手在腹腔里一样。为了给患者省医药费，他先后展示了腹腔内深部打结、腹腔内缝合等高大上的技能。

镜头缓慢而小心地穿行在他狭窄而柔软的胆管里，手术钳准确无误地抓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头，大家惊呼「哟，这不是个骰子？」和打牌用的骰子一模一样大，定睛一看，一面上还印着一个 6，不论这个 6 代表强大还是顺利，此刻，突然相信了冥冥中命运也许眷顾着我们那些无法解释的巧合，让我们的心头的某个角落存留者对生命的信仰与敬畏。

这个老爷爷术后恢复的很好，我问他，爷爷是不是喜欢打麻将啊，老爷子惊诧，「你怎么知道啊？」「因为骰子都到你肚子里啦！」在场的人都开心地笑着。

那天阳光透过窗帘，洒在病房的床单上，从未有过的轻松让整个病房氤氲着温暖。用主任的话说，这个老爷子是个有福气的人，连结石的点数都书写着「赢」。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幸运，我知道病房大部分时间都流淌着悲伤，我知道手术室的那面墙听过了比教堂还真挚的祈祷，我知道很多时候，再努力，再无奈，还是要对病人说声，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珍惜拥有的一切。愿生命给我们的一切都是馈赠，愿我们都能从中得到值得保留的东西。不管怎样，我们睁开眼睛看到的这世上的每一天的清晨，都也许是别人遥不可及的幻想，也许我们平淡无奇的生命都是很多人无法奢求的明天。

珍惜，才能对得起和缅怀那些似乎没那么幸运的人。

没人知道人生到底会有多远，如果命运让我们无法走的很远很远，那我希望，我们所走过的每一步，脚边都能开出一朵娇艳的小花，替我们，骄傲地活着。

*图片均来源于正版图库

编辑：野西瓜苗

质控：一枝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