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勤天下无难事

文 / 大医生兵器谱
2018-02-04 16:40

写在前面的话:

采访姬涛的时间,恰好赶上他周期性换岗到人民医院白塔寺老院区的第二周。这里没有手术,有的只是那40张骨癌化疗病床上的故事。没能见识姬涛几乎每天手术到半夜的忙碌,但却有了充裕的时间去倾听他、感受他。

当习惯性的忙碌戛然而止,姬涛显然并不太适应,“没有手术可做,手还真有点痒痒”。但他也说,作为骨肿瘤科医生,在手术病房是“骨科医生”,在这里恰恰回归为一名“肿瘤医生”。“有更多的时间观察、思考肿瘤患者的治疗全程,更深刻地理解肿瘤。”姬涛眯着眼笑,其中藏着收敛。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白塔寺院区里,没有经过处理的老楼依然散发着上世纪的味道。综合楼2楼的骨肿瘤化疗病房,每每出现在走廊里的面孔都是木然而忧愁的,空气里仿佛也凝结着病痛的沉重。

“对于骨肿瘤,我们是积极乐观的,毕竟和其他恶性肿瘤相比,目前骨肉瘤等原发恶性肿瘤在这里能有60%的治愈率,难道还不是一种鼓舞吗?”第一次见到姬涛时,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昂扬溢于言表。

自信始于现有的经验和实力。作为国内乃至世界上规模最大、外科水平最高,在全世界的骨肿瘤领域已经牛得一塌糊涂的科室团队中的佼佼者,这种自信已经流淌在姬涛的血液里。

流淌在血液里的学霸思维

以学霸姿态一路顺风顺水的姬涛,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只有“极致”二字。

不论是中、高考时接近满分的物理化学成绩,还是在像哈尔滨三中亦或是北京大学医学部这样顶级的学府里他也总能占得最佳席位。近于苛刻的要求自己,凡事都要完美呈现已经成为姬涛潜意识里的习惯。

对于极致,姬涛这样解释:做,就玩命。严谨、细致。不然,丢脸。

虽然是负责老院区化疗病房,但每周一上午,姬涛还是会按时在新院出一次门诊。

通过QQ群慕名找到人民医院骨肿瘤科的病人愈发多了起来。来看门诊的很多患者都是在病友的介绍下找到姬涛的。全国的骨肉瘤和软组织肉瘤的病友们组建了一处自己的天地,在那里他们抱团取暖。在北京其他医院多次碰壁的夏女士,在QQ群里知道了她丈夫的软组织肉瘤还有治疗的机会。

长在盆腔里的那个15公分的大瘤子,让张先生痛不欲生。别的医院告诉他只能切了直肠和膀胱,下半辈子靠造瘘生活。于是,不甘心的夫妻俩来到人民医院骨肿瘤科找到科室主任郭卫教授,具体负责他的医生正是姬涛。这天,夫妇俩前来门诊复查。

最开始入院时,因为肿瘤直径过大,按照科室内的常规方案,手术前必须要做栓塞治疗,从而减少肿瘤血管供血以及避免手术中大出血的风险。

“这套治疗方案之前没人教过,也没有别人的经验借鉴,都是我们科室自己大量的经验和技术的积累,是对这个专业领域的创新性贡献。再者,别的大夫猛一看就会认为是神经纤维瘤,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叫孤立性纤维瘤的肿瘤,血运很丰富。如果当成血运不丰富的神经纤维瘤来治疗,手术时的出血风险一定不可控。”姬涛说。

基于血运丰富的特点,借鉴骨巨细胞瘤的治疗经验,姬涛一开始计划连续栓塞,看看肿瘤体积是否可以缩小,降低手术风险。“但后来我发现有一根主要的供瘤血管与肠道供血血管共干,没法栓塞,如果栓了之后,肠壁可能会坏死。于是,我就想到是否可以用现在治疗恶性肿瘤-骨肉瘤的血管抑制剂,不通过栓塞闭合血管,而通过药物试试。结果很不错,肿瘤明显缩小,具备了手术条件。”

最后,在有效的防范和控制下,郭卫教授带领团队借鉴神经源性肿瘤切除技术,顺利切除了肿瘤,保留了骶骨神经。术中出血才1000ml,而这种手术的预计出血量在10000ml以上。

当夏女士得知自己老公的手术既没少了啥,也没多了啥,里里外外都还是一个囫囵个的人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术后3个月复查时,夫妻俩拿着自己亲手做的月饼来看姬涛。“如果没有你们,这个中秋节我应该是躺在床上的。”张先生数度哽咽。

“如果没有之前上千例手术积累的经验,也不会有如此完美的结果。今天的每一步都是在前人的历程上婆娑前行。”姬涛说。

不得不说的“工科经历”

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每一个极致背后都有着无法复制的优势。而姬涛的优势就是 —— 勤。

知学之心异常勇猛的姬涛在大学时,每天早上只有当自己是第一个冲进自习室的时候,心才是舒展的。在北大上基础课时,三教一楼外那辆自行车,在姬涛眼里就是最方便的“楼梯”,每当教学楼晚上灭灯锁门后,这辆破旧没人要的自行车就能帮姬涛从窗户顺利出来,而这一切就只为能多看一小时的书。

2004年,世界骨肿瘤领域的顶级专家、自己的导师 —— 郭卫教授,给了姬涛第一个题目 —— 肿瘤关节术后随访。

当时国内没有相关文章,也没有电子病历。随访的200个患者是姬涛一个个翻找出来,再用数码相机拍照。他给每个病人建了两张病历记录表,然后挨个打电话、填信息。

“这份患者四肢术后的生存状况、功能情况以及并发症的真实性数据在当时可以说是凤毛麟角,非常有价值。”想起当初自己的埋头苦干,姬涛不无感慨。

也正是因为这份结果略带沉重的数据,让姬涛开始思考:肿瘤是切掉了,但是人活得怎么样,关节功能好吗?

于是,对假体产生了兴趣的姬涛一头扎进了生物力学研究。博士阶段,他去清华大学旁听理论基础,结构力学、有限元分析等等临床医学外的知识,生生把他自己从一个医科生变成工科生。

除了理论学习,姬涛还亲自研究假体制作工艺。实验所需的器材,他亲自画图纸、找不锈钢材质,然后直接站在厂子里车床边告诉工人调整尺寸。此外需要建立计算机模拟模型,采用和骨骼一样的材料属性,用以计算受力。之后还需要找到真实的人类骨盆,在同样受力的条件下,检测假体和实体骨盆不同点位的做受力分析。最终他制作的骨盆模型非常成功,在这个过程中,科室也从零开始搭建起了属于自己的生物力学研究平台。

在新的领域不断挑战自己

随着跟随郭卫教授对假体的不断改进,姬涛却慢慢注意到一个问题:肺转移是目前恶性骨肿瘤的治疗瓶颈。10个股骨肉瘤即使规范治疗后仍有4个甚至更多患者出现了肺转移,而肺转移患者5年生存率仅有25%~30%。就算手术再成功,肢体功能再好,如果肿瘤转移到肺,患者的性命仍然堪忧。每每这时,是对患者和家属的巨大打击,而这打击对于医生的挫折感同样是巨大的。于是,姬涛又一猛子扎到了肿瘤分子生物学,开始了肺转移的相关研究。

敢于不断在新的领域里挑战自己,完全得益于姬涛的学霸思维。

去美国专门的骨肿瘤分子生物学实验室进行博士后工作,姬涛做了大量骨肿瘤转移机制的相关研究。在经历了痛苦的摸索过程之后,姬涛发现骨肉瘤的生长与转移与调节血管生成功能的一个重要蛋白有关。

姬涛比喻说,肿瘤转移的原因是由于肿瘤细胞的粘附能力下降,细胞间不团结了,连接不紧密的情况下,有的肿瘤细胞就被冲到血液里。就好像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小朋友,也没人劝它回来,而这时在肺部反而遇到一个损友,鼓励它留下来,就形成了转移灶。我们的研究就是要搞清楚它们之间是如何达成默契的。经过姬涛的不断尝试,数据结果表明,免疫系统的补体和凝集途径的血小板就是这个损友,也是肿瘤转移的助力。

当追求完美遇上不完美

天蝎座特有的强势与追求完美,在姬涛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整洁的桌面、书架上整齐码放的文件夹都贴着规整的英文标签、精确到厘米的分段术前计划图、看英文文献后密而不乱的笔记……蛛丝马迹间,一个完美型人格的男人跃然眼前。

他要求自己不论是哪个病人,都要用最合理的方式完美地解决。于是,他受不了病人出现不明原因的发烧,一定会先人一步提前处理预防,终止发展;他受不了病人的伤口表皮有蚯蚓一样的缝线,一定要坚持皮内缝合;他受不了病人疼、功能康复不好,会想尽方法给他们解决。

“他所有的治疗决策都要有依据,来自最新文献亦或自己的经验,所有的判断都要建立在客观的结果上,容不得半点臆断或马虎。好像这样才能给自己,给患者一个交代。”跟着他工作了很久的张熠丹超级敬佩他的这种执着。

负责化疗的医生许婕特别喜欢姬涛去白塔寺老院轮岗的日子。“凡事他都研究透了才说。这样做的风险是什么,哪里可以受益,分析得特别透彻再做。有他在,会觉得轻松不少。感觉背后有人撑着你,有人罩着。他很仗义,也有能力掌控。”

但,老天就是这么地会折磨人。让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去做一份不可能完美的工作。

每个外科医生都会有失败的惨痛经历,无一例外。“最开始,来找我们的病人几乎都是其它医院不再收治的。术中出血多、感染也多,糟糕得不忍目睹。”回忆曾经的血雨腥风,姬涛依然戚戚然。

但是,外科医生就是不断地在失败中汲取教训,逐渐成熟。每当病人愈后差,科室里的所有医生都顶着压力,不断摸索。逐步实现了基础扎实,体系完善,技术从不成熟到成熟,每个点、每一步都是血和泪的经验。

险远之路,身往验之;艰苦之境,身亲尝之。煎熬过后,才更清楚路要怎么走。

“现在的自信与力量,都是跟随师傅从数千例手术的实践中摸索总结而来的。”姬涛在国际会议上多次发言,自信来源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高强度临床工作,特别是导师的言传身教。

让患病的孩子活得更有尊严

勤劳加上追求完美,是一个创新者必备的素质。采访期间恰巧姬涛参加了北京市卫计委举办的首届首都转化医学创新大赛,并且斩获了一等奖。

不愿意重复机械劳动的姬涛,在他眼睛里、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通过创新手段完善并优化,从而达到革命性的改变。儿童保肢研究就是他一心要做,并且要做好的一件大事。

“我们这里相当于半个儿科病房。”姬涛一边查房一边数,40张床位,未成年的孩子经常占了一大半。而骨肉瘤、尤文肉瘤和软组织肉瘤又是青少年最常见的原发恶性骨肿瘤,且80%都出现在膝关节附近。而膝关节附近骨头内部的骺板也是在清理肿瘤手术中不得不舍弃的关节。

青少年的骨骼没有发育完全,在人工关节重建后,金属关节无法让孩子的骨骼继续发育,就会出现短缩的现象。10岁的小孩,每年膝关节损失1.5厘米的话,成人后,腿就会短10公分。

“目前能做的假体延长,都是有创的,所以我们宁可让孩子的腿先短着,等到孩子过了肿瘤期,等到骨骼发育基本成熟后再通过外固定架的方式做骨延长。”姬涛说。

据他介绍,通过外架实现骨延长是目前相对成熟并且比较成功的方式,通过把骨头打断,撑开骨膜。弊端是虽然两条腿的长短大致可以保持一致,但最终的膝关节不在一个平面上,而且治疗期间需要佩戴外架一年甚至更长时间,行动不便,钢钉周围容易感染,患者治疗的舒适度很差。

“欧美发达国家在2000年就已经使用无创可延长关节技术进行儿童恶性肿瘤的保肢治疗,但由于技术壁垒,再加上价格是普通肿瘤关节的两倍,所以一直以来,国内的患儿没有这类人工关节的使用。”

看着孩子们的痛苦与艰辛,姬涛一直没有放弃这一梦想。

碰巧他的高中同学从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后回国创业,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要把这项电磁驱动技术搞出成品。没有买到过原型机,甚至实物都没有看过,一切只能根据原理从头研发。目前进展顺利,研发已获得阶段性成功。

“争取两年时间内完成原始雏形研发!”姬涛说着摸了摸眼眶,“希望一切顺利,早日应用到临床!”语气中充满了坚定与期待。

与此同时,姬涛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当肿瘤距离关节还有一定距离的情况下,是否有保留关节的可能。结合国内实际情况,大量翻阅文献,经过充分设计,他开始尝试瘤骨灭活加上血管腓骨的重建。这一想法得到了郭卫教授的支持。

肿瘤发生部位差2~3公分,手术方案就完全不一样了,关节就可以保住。

9岁的小飞很幸运地成为第一个血管腓骨重建成功的小患者。小飞的骨肉瘤在膝盖处,如果用传统方法治疗就需要换关节了。姬涛发现病灶位置离膝关节很近,但理论上还是有机会保住关节的,我们把肿瘤处的骨头取下,用高温高渗盐水灭活20分钟,此时肿瘤细胞完全被杀死,然后髓腔内套上一块带血管的腓骨放回原位打钢板固定。

“这种手术看似简单,但实际需要很多步骤、细节,手术时间长,姬大夫手术时思路清晰,稳健细致,每一步都尽力做到最好。”和姬涛一起手术的年轻医生这样评价。“腓骨因为连着血管,有血运,骨代谢没问题,愈合几率很高,此外,腓骨可以生长、变粗。自己的骨头总比金属的好。”姬涛说。

最终,小飞的关节保住了,髓腔结构也很好。术后复查时,孩子的功能恢复正常了,腿保住了。

从医15年,姬涛说自己是个幸运儿,幸运地选择了骨肿瘤科室,幸运地碰上了一位值得追随的“老大”。人民医院的骨肿瘤科从一文不名到现在登顶世界级殿堂;从10年前的初具规模一年只有200台手术,到现在每年的1500台手术,姬涛几乎是全程的见证者。

一个科室是怎么成熟的?综合实力是如何提升的?都是靠不断地积累和实干。“我们现在也可以平等的和美国专家一起讨论问题了,不再只是仰人鼻息。博得尊重,靠的是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