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现代化:没落还是新生?| 特稿
一道隔帘将四十平方米的实操室分成了两部分,五个人一组,全班按男生和女生分成了11个组。坐在实操室的床上,一切准备就绪,张宁馨选择相信自己的同学,“最多就是出一点血。”
这节刺法灸法学上,老师和一位同学配合,在该同学的曲池穴上进行针灸示范。而后,同学们分成组,也照例在组员胳膊肘上,进行针灸练习。
曲池穴穴位图
今年大二的张宁馨就读于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学专业(卓越中医京华班),受学医的父母的影响,在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地报考了医学院校。这门针灸实操课,是大二的一门必修课,全班54名同学,在观看完老师的实操后,要在小组内完成对应的针灸操作,实操的对象和医师都由班级内54名同学担任。
2019年11月18日,教育部表示,已确证包括北京中医药大学、上海中医药大学等老牌中医高校在内的八所中医药大学被《世界医学院校名录》除名。该名录隶属世界卫生组织(WHO),被该名单除名,意味着来自美国等国家的留学生和本土学生无法在美国等国家考取医生执业资格证。
01
从师傅到教授
中国现代化的中医教育始于建国后。民国时期新思想此起彼伏,中医的基础是天人合一的哲学观为基础,与现代科技的哲学基础不符。因此,中医传承逐渐凋零,在中国医学界的地位渐渐被西医替代。建国后,中医作为国粹之一受到重视。1956年,以现代大学培养模式为基础,包括北京中医药大学在内的首批中医药高校成立。与此同时,传统的师徒培养模式也在一定程度上继续存在,但人数和影响力远远不如科班出身的学生。
传统上,中医以中国传统自然哲学为理论基础,依托师徒模式传承。而现代大学发源于外国,以科技文明的唯物哲学为基础。当大学承载起中医传承的重任时,哲学的碰撞和培养理念的不合引发诸多问题。
北京中医药大学大五的学生陈紫薇说:“中医有独特的逻辑体系,很难以科学的方式解释清楚。”中医的理论之所以难以得到外行认可,在于缺乏现代科学的量化与数据化。“比如气虚,在传统文化的范畴里,你可以用阴阳五行来讲解,但是要用一个很确切的临床数据来量化,那就超纲了。”
升入中医药大学之前,学生已经接受了严格的生物、化学和数学训练,习惯用拆分、精确的观点看待事物;中医却要求把人视为一个整体去研究,“对人下药”而不是“对症下药”,使得学生在理解中医理论逻辑的过程中会遇到一些困难。此外,本来依托经验传授、极重视个体特性的中医学不像物理、化学一样,可以被归纳为课本上的客观定理。
缺乏临床实践也是中医大学教育的重要问题。相比西医,强调“对人下药”的中医更需要临床经验。在传统的师承关系中,老师言传身教,学生一旁观摩。而在大学“僧多粥少”,学生数量远超老师的情形下,似乎只有“言传”,难有“身教”。现读大二的张宁馨每周会有一天跟诊,但这样的实践时间远远不够。
“医院的实习和课堂的学习很不一样。具体的病情怎么区分,怎么和病人沟通,怎么综合各种情况判断具体的病情这些都只有临床才能学到”,陈紫薇表示。
然而,完全回归传统师徒培养模式也不现实。一方面,这种培养模式下教出的学生无法适应现代社会;另一方面,它能培养出的学生数量有限,不利于中医的推广;此外,零散的培养模式也不利于中医学积累经验,深入研究,走向国际化。
为了促进中医与现代教学模式的融合,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中医药大学等中医学高校相继开设管理学院与人文学院。来自北京中医药大学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专业的任婷表示:“这个专业未来的就业岗位就主要在医院,帮助医院编一些管理程序。”人文学院的设立则是源于中医学界对加强中医学生传统文化教育的呼吁。自2002年以来,学界越来越关注中医的人文教育,相关论文被大量发表。张宁馨提到:“大一的中医理论基础里会讲到中国传统文化关于中医的部分,对理解中医学的逻辑很有帮助。”
02
救命的“歪门邪道”
陈紫薇在跟诊时意识到,中医的现代化过程中,在公立综合性医院中,它常常只能作为西医的辅助医疗手段。
“这个重症监护的老太太,已经听不到肠鸣了。” 在临下班前的一次会诊中,陈紫薇跟着带教老师,静静地听着其他医师分析和汇报,手里习惯性地做着笔记。她清楚,听不到肠鸣,就意味着肠胃已经不再蠕动,这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而言非常危险。从中医的角度来说,肠胃不蠕动,说明患者已经很多天没有排便,这种时候只有调节与胃互为表里的脾,才能从根本上来解决这个问题。
“能不能请中医帮忙扎针灸,让他的胃肠蠕动一下?”一位医生突然的请求让陈紫薇停住了手中的笔,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带教老师。带教老师迟疑了一下,很显然,对方希望达到的是胃肠蠕动的结果,而不是从根本上解决脾虚的问题。不过,带教老师还是点头应下了:“那就试试吧。”然后他去为患者做了针灸。
在人民医院实习的日子里,这样的会诊陈紫薇见了太多次。越是病情严重的病人,中医被征召上场的可能性越大。当西医所有的方法都无能为力时,往往会转而寻求中医的帮助。比如感染的病人,西医希望中医能通过针灸的方法来解决一些局部的问题。
西医所不理解的,也是大部分人不理解的。中医诊疗结束,中医能给出的病因解释只有“气虚、血虚、脾虚”这样的没有具体所指的名词,但是很少有患者能够全然理解它们的意思。
“气虚、血虚、脾虚”等词汇在中医中都有合理的解释。例如,“气”是人体内运动不息的极细微无形物质,“血”是循行于脉中而富有营养的红色液态物质,他们都是构成人体和维持人体生命活动的基本物质。但事实上,急于知道自己病情的患者,很难静下心来医生讲理论。在陈紫薇看来,真正能给予倾听的只有同僚,或是乐于听中医理论的人。即便有时候患者看到了疗效,当医生和他讲气、血、脾、胃的时候,他也不会相信这些“歪门邪道”。
作为一名西医,北京中医院骨科科室的孙医生认为,中医作为一门经验医学,让人不得不佩服。在孙医生的从医生涯中,他见到太多西医做不到而中医可以的事。患者高烧四十度,多日不见退烧,从中日友好医院转来时,对方医生表示,所有指标都正常,可是看不出问题出在哪。当把患者交给中医,只需三个步骤:号脉、看舌苔、开一味中药,三天过后,患者就退烧了。“很多时候,中医找不出为什么,但是却可以治病。”
03
“西学东渐”还是“东学西渐”
常有人觉得中西医结合实际上只是中医补充西医,但陈紫薇不这样认为。“中医、西医都有治不了的病,医学(理论)对于疾病的作用其实很有限,每个医生最应该关注的是临床。”
西医遵循还原论,对疾病的诊断和治疗必须基于精确的人体监测结果,不能有不受控制的“黑箱”的存在。但在实际操作中,即便打开一个“黑箱”,里边还会套有其他“黑箱”。换句话说,这个过程永远无法达到绝对受控。而中医强调整体,讲究阴阳调和,不追求对人体的精确研究,不需要去强行破解“黑箱”。孙医生表示:“中医与西医理念不同,不可能融合,但它们各有各的优势,可以相互补充。”
作为中医分支的针灸在中西医结合的道路上已经走出很远。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针灸热”传遍世界。针灸在美国已被广泛用作止痛药物的替代品,被多个州纳入医保范围。2008年世界夏季奥运会期间,通过针灸止痛和解乏的方式就得到了大量运动员的欢迎。
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也是世界对中医药的一次重要认可。屠呦呦团队提取的青蒿素,被认为是一种传统中药。早在东晋时期,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记载:“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屠呦呦以此为启发,利用现代科学组织筛选,用乙醚进行提取。利用西医手段提取中药有效成分,这种中西医的成功结合让中医再一次回归到大众视野。
屠呦呦进行中医药研究实验
但四年过去了,一切又重回旧模样。
11月18日,北京中医药大学被《世界医学院校名录》除名。几位被除名的大学的负责人解释,这不意味着中医不被认可为医学,毕业生仍可考取相应医师执业资格证,影响主要存在于希望考取西医执业许可的中医学学生群体中。
但是在陈紫薇看来,这是一个信号,“中医要想在世界医学立足,就必须得到更多人的认可”。
中医是“三教合一”的产物,而西医以还原论为基础;中医讲究天人感应,西医注重实证精神。想要自我推销,中医只能靠疗效说话。
“很多中医书上的东西,即使有效果,大家也很难相信它对每个人都有疗效,因为它不科学、不明确,像是鬼神之说”,陈紫薇说。西医立足于现代科学,拥有物理学、化学等诸多成熟学科的现代科学根基稳固,西医的哲学原理还原论被广泛接受,它所注重的实证也成为公认的检验真理的标准。而中医发源于阴阳五行的“气”、“血”、“经络”等单位与现代解剖学单位没有明确的对应,因此无法被现代科学检验和接受。把中医理论表述成现代语言,是中医被现代世界理解的第一步。
不可回避的问题在于,中西医的思想基础并不相同。即便用现代的话语体系代替传统中医用语,它们治病的理念也不相同,中西医话语体系的结合并不意味着思想的融合。
“对中、西医而言,二者有着全然不同的理论体系,是否可以结合、怎么结合,这些都有待研究。”资深中医药专家刘春生说,“但是,中西医的目标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治愈疾病、维护健康。有时候,中西医从不同的角度治疗疾病,互相补充,还是很好的。”
中西医理念不同,但立场相同,都以救死扶伤为己任。11月20日,一位北京中医药大学的本科生在朋友圈写道:我们的敌人是病痛,而不是并肩作战的队友。
文字:辛怡 陈芊灵
实习记者:张晓畅
图片来源于网络
编辑:陈卓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