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守愚：《哪吒之魔童降世》开出了改变命运的药方？
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反抗命运的不公为主题，但是开不出好的药方，没什么意义。这是我的认知。改变命运，要遵行王船山的思路。生不逢春，死也要埋在春天里，这表达了中国人不屈服命运的坚强意志。哪个人愿意受到命运的束缚呢？哪吒说：“若命运不公，便和它奋斗到底。”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确实安慰了无数充满有失意感、受辱感、烦闷感的中国人，如一枝梅花点燃了希望的春天。
一、均势制衡保平安
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取材中国古代的神话故事，以哪吒为主线，但是内容有所改变。
古代神话之中的哪吒，与孙悟空、土地神一样叛逆，代表着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一股毁灭力量，姑且美其名曰“反抗”力量。在弗洛伊德那里，是生本能、死本能的潜意识。
全人类都可能会进入“非合作博弈”的心理状态，释放死本能。法国思想家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云：“邻人的破产使其朋友和敌人都感到高兴。”可知，当时的法国人也幸灾乐祸，只愿自己好，不愿意他人好。这是将亲友设定为“非合作博弈”的结果。王船山将这些人称作“罢民”。
怎么办？尊重他人，建立共同体，与他人一体化。这是传统的思路。一个人，一旦成熟起来，会受制于名利，没有名利刺激，就没有动力，良心失效，对周遭的人事漠不关心，麻木不仁。宋朝的儒家谢良佐说：“仁是四肢不仁之仁，不仁是不识痛痒,仁是识痛痒。”古人讲良知呈现，心忧天下，关切民瘼，知百姓之痛痒，谓之仁。麻木不仁，是对天下没感知了。
人，一旦启动了庄子所谓的“机心”，会进入竞争状态，追求效率最大化。实现效率最大化，一是靠理性，或者说知识、科技；二是靠团体组织；三是靠内心动力。不平等，是永恒的。人受“机心”趋势，追求效率最大化，自然会漠视效率低下的东西。而人熏蒸“文化”之后，也会产生区隔心，通过鄙视一些东西，自我肯定，激发优越感、自信心。譬如说，自己骑驴，看见前面的人骑马，心里不平衡，回头一望，一个推板车的人在后面，心理舒服了，这是古人的自我安慰法门。那么，对于一个人来说，效率低下的东西，未进入视域的东西，会表现得麻木不仁。
这里，要回到王船山的“成均”理论。立下一个法则，设计一个制度，制衡人的麻木不仁，制衡人的“罢民”之心。
二、改变命运不能靠阴谋诡计
回到《哪吒之魔童降世》电影。天地孕育有一颗混元珠，能量巨大，元始天尊将其提炼为灵珠和魔丸。灵珠是圣善，可投胎人间，证成天道正义；魔丸是邪恶，投胎人间，将祸害社会。元始天尊启动了天劫咒语，3年后天雷将会降临，摧毁魔丸。
陈塘关总兵李靖有功于世，元始天尊用灵珠奖励他，不料太乙真人失职，灵珠被抢走，魔丸进入李靖之妻殷夫人肚子，生下哪吒。可知，哪吒是妖魔的材质。
抢走灵珠的是申公豹。申公豹本是豹子精，出身不好，变成人之后，即使奋发有为，本领超强，样样比太乙真人强，但是得不到元始天尊的信任和重用，失去了入选十二金仙的机会。这说明，元始天尊没有设计好的规则，以出身决定命运。
得到灵珠的是龙王。龙宫与天庭一起镇压过妖怪，立下汗马功劳，却因世界的规则不有优良，天庭不信任龙族，只是安排龙族看守镇压在龙宫的妖怪，全体龙族一步都不能离开，没有自由，地位低下，所以龙王心生不满，反抗命运不公。
可知，龙王之所以与申公豹达成统一战线，合谋抢走灵珠，都是出身不好，遭遇不公，同病相怜，要改变现状。他们没有社会学知识，也没思考到王船山的“成均”理论。申公豹说：“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成见，可用规则强行改变。实际上，不改变规则，成见永远不可破除，甚至于更加恶化。
也可知，机会平等、自由竞争是每个人的追求，规则为改变命运提供保障。龙王、申公豹不懂这些，为了改变命运，合作玩弄阴谋诡计，在既成规则下铤而走险，抢夺灵珠，用灵珠流注敖丙之胎，又让其拜申公豹为师，以图修炼成人，脱掉龙族出身痕迹，将来斩妖除魔、建功立业，升列仙班，再改变龙族命运，也提高申公豹地位。
三、理性是改变命运的法宝
哪吒是魔丸投胎，材质邪恶，从小成为了社会的祸害，受尽排斥、隔离，只能被囚禁在家里，并且将在3岁之时被天雷毁灭。为了改变哪吒的命运，李靖夫妇、太乙真人采取了理性的态度，提升哪吒的个人修为，使其为善去恶，变化气质，排除身上的恶材质，并在将来通过建功立业来获得社会认同，这是自由主义的方法。
古人云：“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歪丫长出好货。”据分子人类学，精子、卵子的结合是自由随机的，而受精卵（胚胎）DNA编码是自由随机的，每对夫妻的交媾之结果并不能保证子女的材质偏向。李靖夫妇出身好，也生下邪恶材质的儿子哪吒。龙王出身不好，生下圣善材质的儿子敖丙。可见，理性的家教、家规、家训、家法何其重要！
依据社会学心理学，排斥、隔离异类，是人类的第一反应，儒家公羊学称作“尊王攘夷”。李靖夫妇、太乙真人的办法是“尊王进夷”，提供教育、技术、资金的帮助，扶植弱势提升理性，促进平等。
龙王、申公豹出身不好，为了反抗命运不公，既要求敖丙严格修炼，也对敖丙灌输了仇恨意识。仇恨意识是一种动力。修炼之目的，首先是变化气质，脱掉出身的痕迹，如消除龙角，二是提升功夫，将来建功立业，不再受规则的歧视，升列仙班，改变龙族（民族）的地位。
内在价值，需要用硬的外在制度来获得保障。古人也晓得，道德必须依靠宝剑来证实，因此，孔子、屈原、王船山均佩有宝剑。龙王、申公豹的努力，是追求先改变出身，变成人类，再建功立业，既遵守既成规则，又破坏秩序。他们不晓得，重新制定规则，更为重要。或者说，改变命运，基于优良规则。机会平等，自由竞争，是龙王、申公豹的内在价值追求，但是他们没有理性，无法认识到用硬的外在制度来获得保障。
理性的自由，我命由我，这是前提。一个人的命运，只能不断减少“天”德决定性，完全说“不由天”，只是理想。改善命运，是一个无限接近“不由天”的过程，但是，永远不可接近。
明朝社会失序，各大利益体分化，各占山头，陷入了自私自利、互杀相害的困局。王阳明的弟子王艮，出身灶丁，煮盐烧火的工人。虽然出身寒微，但是他好学，行侠仗义，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念，后来成为了一个“平民儒家”。王艮的《鳅鳝赋》说，水缸里的鳝鱼奄奄一息，小泥鳅在缸里游动，让鳝鱼有了活力，之后又跃而化为仓龙，普降甘霖，拯救了鳝鱼。王艮说过：“我命虽在天，造命却由我。”“大人造命。”“某草莽匹夫，而尧舜君民之心，未尝一日忘。”可知，王艮有普救天下含生的仁爱之心，并非只是拯救自己。因此，其所开创的泰州学派，走上了儒侠的道路。当年，我主编《儒学新编》，对王艮青眼有加。
王船山也提出过“造命”说，人人可以改善自己的命运，自己造命，但是不能达成完全“不由天”。这是王船山的理性。
改变命运的一切努力，其前提是有理性的自由，其次是理性的规则。这里的理性，是知识、技术，以及获得此理性的能力和持有理性。正如电影里面哪吒、敖丙的修炼，可解释为持有理性。持有理性，却因出身不好，没有机会参与竞争，确实也是枉然。申公豹一身本领，样样强于太乙真人，但是元始天尊却将机会给予了太乙真人。这就要设计理性的规则，确保机会平等、自由竞争。
先秦儒家承诺了机会平等、自由竞争，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全靠个人努力。孟子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说过，“涂之人可以为禹”。王阳明曾告诉学生，你是圣人，可是你不自信，自甘堕落，自我埋没了。王船山也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可以成圣，只是要“成均”，必须有理性的自由和理性的规则。
当然，承担起理性的自由，是有点痛苦的。尤其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吃得苦。朱熹的遗嘱是“坚苦”，王船山讲“从大段辛苦来”、“坚苦”、自负、自为，大有道理的。湖南人总结“湖南人的精神”，用十分通俗的话说：“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不怕死。”吃得苦，不怕死，是担当起理性的自由，承受痛苦与失败。霸得蛮，是敢于冒险的胆识，干什么事情要有勇气，要有摧毁、震慑一切的魄力，不能被困难吓倒，丧失自信心。人的心理，一旦被对方（困难）压倒、震慑，基本上难以打破困境，无法创新（创造），思维被限制死，惨败的可能性偏高。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海报说，“打破一切是非定义”，算是湖南人的霸得蛮。耐得烦，是坚持不懈，不可贪求效率，急于求成，投机取巧，走捷径。
电影里，哪吒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算。”最早追溯到道家的葛洪。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卷十六《黄白》说:“龟甲文曰：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明朝人为了拯救社会，兴起了一场“民间道德宗教化”运动。袁了凡《了凡四训》上，也有一句这样的话：“命自我立，福自我求。”
在今天看来，“命自我立，福自我求”，这个“我”是一个天道主体，即王船山的“有我”，相当于“理性的自由”。如果我们的思想仅仅止步于此，是不够的，仍然无法改变命运。
前面早已申言，改变命运，基于有理性的自由，其次是理性的规则。按照王船山的理论，“我命由我亦由天”。为什么呢？天，是对人有限制性，或者说叫决定性。器变，道亦变；道变，天亦变。改变命运，必须不断求知，提升理性，不断引发“天变”，逐步缩减“天”对人的限制。理性的规则，必须保证内在价值，改善人的命运，不一一赘述。
电影里面有几句经典的台词。李靖：“爹一直对你很严，知道你心里有气，别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哪吒：“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这是爹教我的道理。”太乙真人：“人是否能够改变命运，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不认命是哪吒的命。”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才算！”哪吒：“若命运不公，便和它奋斗到底。”这是一种表示不屈服命运的自言自语，仅此而已，没有开出真正的药方。当然，理性不足，也开不出药方。
电影里，哪吒、敖丙的身体被天雷的魔咒摧毁了，只有灵魂还在。他们的失败，是必然的。大家都晓得，王船山是雷神。谭嗣同说：“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惟有遵行雷神王船山的两条告诫，改变命运才有可能。
黄守愚于湘水之畔阙一庐
夏历七月初四
西历2019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