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心理老师自述:成绩、霸凌、24.6%的抑郁检出率
文 | 洪蔚琳本文授权自公号:正面连接在校园自杀新闻频出的当下,来自中科院的最新统计显示:2020年我国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是24.6%,其中重度抑郁的比例为7.4%。这意味着近四分之一的中小学生可能存在抑郁倾向。什么令他们抑郁,抑郁在学校如何被发现,发现之后他们会受到学校、老师、同学怎样的对待,他们会好起来吗?今天分享的这篇文章,希望对你有所启发。在一个月内,“12岁男孩坠楼,疑因压力太大”,“上海长宁区‘自杀’问卷风波”等新闻再一次引发人们对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关注。早在2012年,教育部就要求每所学校至少配备一名心理健康教师,享受班主任同等待遇。但我们了解到,许多地区的心理老师是在疫情后政策重申之下“一夜上岗”的,许多学校压根找不到有心理学习背景的老师,他们有的是主课老师兼任,也有体育老师转成心理老师。而心理老师的日常工作却颇为专业:包括一两周一次心理课,在校心理辅导室接待学生的咨询。我们找到了其中三位专业的心理老师。他们毕业于同一所重点大学的心理学专业,是研究生同学。近三年,他们去往北京、深圳、河南不同的三所学校,也看到了三地巨大的差异。河南老师所在的高中模仿衡水中学,学生们的心理问题大多关于成绩;深圳初中生的困扰则很“深圳”——喜欢的女团解散了、打游戏被家长骂、想转国际学校但家长不同意;北京小学生的烦恼是一些微妙的人际变化:“a跟我玩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跟b玩?”也会困扰于“为什么不正直的同学反而混得很开?”
坐标:河南——“衡水模式”高中我只是40%的心理老师,还有60%分给了政教工作我所在的高中是一所“衡水模式”的学校。学生每天5:30起床,5:45前要到班级,一直学到晚上10:10放学,期间吃饭超过20分钟就要被批评。没有课外活动、不许去操场。每个班都有监控,班主任、政教处随时会看,学生课上喝水、打瞌睡、抠东西都要被通报扣分,扣到一定分值就开除。我在学校的身份既是心理老师又是政教老师,心理工作占40%,政教工作占60%。每周我要给学生上心理课。我们不规定教材,自己设置主题,比如学校适应、人际关系、学业压力。我会设计游戏,和大城市素质教育学校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平时娱乐很少,所以特别爱参与,我也有意识让他们在我课上放松一下。但同时,身为政教员,我每周要查一次自习。我尽量管很松了,有孩子拿英语光盘的反面去看脸上的痘痘,我没有通报,只是没收了。但另一次,有学生自习时睡觉,我站他面前他还不醒,我就给他拍照通报了。不久后,我去上他们班的心理课。我问他们最近的压力有什么,那个男生举手了,说老师,我的压力就是犯了错被班主任罚扫地两周,就是你通报的。我超级尴尬,也没法说什么。理论上,心理老师和政教老师的双重身份是会影响心理工作的,因为学生可能会怕我们。但现实是这个问题几乎不存在,就我们学校这种高压环境,孩子们学业上的心理压力太大了,还是不得不来找我们。比我早入职的另一位心理老师也有这种双重身份,她告诉我,去年她的心理辅导工作特别累,午休时有学生找她,甚至有学生半夜睡不着来敲她门(我校师生全寄宿)。所以现在我都不敢让学生知道我住哪儿。我们根本接待不了这么多学生,只能刻意设置门槛——学生要来咨询室,必须先找班主任报备。我们知道,这会给学生求助造成心理障碍,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在那么多有需求的学生中,筛选出需求更迫切的。开学3个月了,经过这层筛选,我接待了大概14个学生。最大的心理问题是成绩所有学生都对成绩敏感。考试是每周一次,每周按排名重新挑座位。这导致本来成绩只是自我评价一个很小的部分,但现在能占到百分之八九十,学生情绪也随着大起大落。我会在辅导时用到一些技术,比如用手给他们肩上施加一个一个的力量,比喻他人的期望,我说现在考试加上来了,父母的期望也加上来了,你的未来也加上来了,你觉得你还能背负得了吗?这样来帮他们调整认知。但这只是我的愿望,每次我都是无力的一句:成绩只是自我评价的一部分,不要让考试影响你的情绪了。实际上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做工作才能让他们不要拿成绩评价自己,因为我改变不了每周考试也改变不了调座位,更改变不了应试教育。在辅导中,我不会跟学生聊家庭和更深层的部分,即便我知道这些部分存在问题。但我总担心他们在咨询室里探索太多,就承受不了我们学校的高压生活了。因为我自己读研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每周见一次咨询师,那一年我能明显感到自己的成长,但也伴随着混乱。高压学业和心理成长很难同时进行,在这样的心理冲突下,还要每天从早5点学到晚10点,我会想孩子受得了吗?
坐标:深圳——初中重点校喜欢的女团解散了,学生也会来咨询我们学校是深圳的重点学校,家长大多是高知中产,心理老师这个岗位在我们学校已经存在十多年了。并且,我是一个专职心理老师,不兼任何非专业的工作。去年,我接待了100多个学生,平均每天一个个案,时长超过区教育局对心理老师每年心理辅导时数要求的1/3。深圳的初中生会有一些我们不太能想到的心理问题,比如追星、追动漫、打游戏。这些对他们很重要,但很难被家长理解,而且支出比较大。有的家长摔手办,引起孩子很大反应。有女孩会因为喜欢的女团解散了,就来找我咨询。我把这理解为他们一个很重要的客体丧失了,就像失去了一个朋友或伴侣,可能程度会轻一点,但本质上是一类事。这些孩子往往学业压力大、人际交往不适应、亲子关系不好,把追星当作精神寄托。当他们压力很大时,偶像是真的能给到鼓励,但长期又耽误学习,然后压力更大,更沉迷,陷入恶性循环。小学生的心理困扰:“a跟我玩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跟b玩?”我接待的个案数也和那位深圳老师相近,不同的是,我的来访者很多是小学生。他们还没有太重的学业压力,主要都是人际交往问题。一些孩子对人际关系微小的变化都很敏感,特别是四、五年级,他们的“朋友”关系很不稳定。曾有一个女生给我讲她对“朋友”的理解:朋友就是我有题不会,她能给我讲。这个描述看起来很轻易,可是一旦失去这样的朋友,她看得很重,要来交流。另一个女生来过辅导室5次,都是讲自己的人际变化故事,剧情几乎都是“a跟我玩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跟b玩?而且和b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多”。她反复问为什么。我试着告诉她,选择玩伴是每个人都拥有的权利,是一件非常自然、现实的事,也会反问她:那你对待不同的朋友是完全一样的吗?但她对我说,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待人接物应该有绝对的公平,为什么会有人对别人很好,却忽略自己呢?“为什么不正直的同学反而混得很开呢?”六七年级的学生还有一类心理问题是,班上一些孩子,在老师面前会表现很好,老师一走就马上对同学不友善。有孩子会对这类事很困扰,为什么这些人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老师还很喜欢他们?孩子们也很看重头衔,当那些“两面”的孩子当了大队干部,他们更会想,为什么不正直的同学反而混得很开呢?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不都是美好的,也有一些阴暗的地方,包括现在媒体很发达,他们自己会掌握很多信息,有时会产生非黑即白的极端想法。我会共情他们的感受,也会如实地说,这种现象的存在,就是当前社会现状的一部分。但我不会直接给他们输出价值观,也不会一次就把这些问题讲明白。有时,我会把他们的想法像时空胶囊一样,封存一下,过几个月或者下学期,再跟他们探讨这些话题,他们也会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在变化。
我们有会谈室(两间)、休息室、辅导室、音乐治疗椅和宣泄人……我的大多数日常工作就是面对孩子们这些微妙的心理。除此之外,我们还开展了针对老师和家长的心理工作。每周一次,通过音乐、舞蹈、心理剧这些艺术表达的方式,帮老师们放松身心。另一方面,我们邀请校外专家,来给老师们做心理健康讲座,提高他们对学生心理问题的识别能力。也有家长课堂,每两周请一位专家线上开讲,比如如何识别儿童的情绪、学习的核心素养,通常都有上百个家长报名。我所在的学校是北京一所市重点,学校对我的工作也很支持。尤其体现在经费上,甚至比大学的还要多。我们的心理辅导室包括两间会谈室、一个预约等待的休息室、能组织15人活动的团体辅导室(用于心理社团和心理选修课),还放了音乐治疗椅(用于冥想放松的按摩椅)和宣泄人(被打的玩偶)。想做一年级多动症的测查,但上级担心引起不好的舆论反应感觉像是在体制内创业:有人给我场地,给我钱,我可以比其他大多数学校的心理老师开展更多工作。但随后我也体验到了,当我想再往前一步,受大环境影响,推进很困难。我一直想做小学一年级多动症的测查。这些孩子很难遵守规则,容易冒犯别人,也很难集中注意力学习。但家长往往不知情,认为孩子是行为问题,还会骂孩子,而一旦错过关键期,三年级后再干预就很难了。我做了市场调研,想买个针对多动症的测评软件。我想家长可以帮孩子一起填测评,出结果了,就可以跟班主任沟通,也建议家长带孩子去专业机构做排查,这样早发现早干预。但最后没买,因为区里说,学校最好不要私自去测评。他们担心的是,现在大家普遍对多动症还缺乏认知和理解,做筛查家长会恐慌,引起不好的舆论反应。其实只是规避了麻烦,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上报了孩子的个人信息,却没有得到更实际的帮助疫情后这两年,从上到下都高度关注心理问题。区里还建了线上危机干预管理系统,让各校把确诊了抑郁症的、有自杀、自伤等极端行为或意念的孩子,信息都填进系统,包括个人基本信息、家庭背景、心理健康状况、诊断和服药情况。要求30天更新一次。我们跟家长说,区里建这个系统,能集中各种资源,给孩子一些支持。基于这样的考虑,一些家长同意上报。我们也很期望区里汇总信息后,能有专家给指导,帮助到孩子。可是,我们上报后没收到任何反馈。我很困惑,那这个系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