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洛·梅|焦虑的本质

文 / 北大公共传播
2019-03-18 19:22

焦虑的本质

罗洛·梅著,朱侃如译

选自《焦虑的意义》,漓江出版社,2016年。

焦虑研究者——以弗洛伊德、戈尔德施泰因、霍尔奈三人为例——都同意,焦虑是一种处于扩散状态的不安,恐惧与焦虑的最大不同在于,恐惧是针对特定危险的反应,而焦虑则是非特定的、“模糊的”和“无对象的”。焦虑的特性是面对危险时的不确定感无助感。我们若问:在产生焦虑的经验中,是什么受到了威胁?我们便能了解焦虑的本质。

假如我是一位要去牙医诊所拔牙的大学生。我在路上碰到一位教授迎面而来,这个学期我选了他的课,也曾到办公室找他。但他既没有和我说话,也没有点个头或打招呼。和他擦身而过后,我会感到“胸口”充塞着一股被咬的痛楚。我不值得注意吗?我是无名小卒——什么都不是吗?当牙医师拿起钳子拔牙时,我感到一股比方才的焦虑更强烈的恐惧。可是一旦我离开牙医手术椅,也就忘了方才的恐惧。但是先前焦虑的被咬之痛却挥之不去,甚至晚上做梦时都还会出现。

因此,焦虑中的威胁未必比恐惧来得强大,但是它却会在某个更深刻的层次攻击我们。这威胁必定是针对人格“核心”或“本质”内的某个部分而来。我的自尊、我个人的经验、我的价值感,这些都是关于威胁指向何物的描述,但是并不能穷尽其内涵。

我对焦虑的定义如下:焦虑是因为某种价值受到威胁所引发的不安,而这个价值则被个人视为是他存在的根本。威胁可能是针对肉体的生命(死亡的威胁)或心理的存在(失去自由、无意义感)而来,也可能是针对个人认定的其他存在价值(爱国主义、对他人的爱,以及“成功”等)而来。我们稍后(第九章)会讨论到南希的案例,以说明个人如何将自己的存在与他人的爱等同;当她提到未婚夫时说:“如果他对我的爱变质,我会完全崩溃。”她的自我安全完全仰赖这位他者是否爱她和接受她。

将某种价值与自己人格的存在等同,在汤姆这个案主身上戏剧性地表现出来,他感到焦虑的是,究竟他可以保住工作,还是将再度接受政府的失业救济,他说:“如果我无法养活家人,我不如跳河算了。”他的意思是,如果他无法做一位负责任和有尊严的自食其力者,他的整个生命都将没有意义,他不如死去算了。他会以了此残生的方式——自杀——来证明这一点。焦虑的情境因人而异,人们所依赖的价值亦然。但是焦虑不变的是,威胁必定是针对某人认定的重要存在价值,及其衍生的人格安全感而来。

我们虽然经常用“扩散的”和“模糊的”来形容焦虑,但这并不表示焦虑比其他的感情痛苦少些。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形下,焦虑的确可能比恐惧更痛苦。此外,这些词汇不只是泛称焦虑的“整体”身心特质而已。其他的情绪如恐惧、愤怒和敌意,也同样会渗透到有机体的全身,,处于扩散和未分化状态的焦虑性质所指涉的,反倒是经验到了威胁的人格层次。个人体验到的不同恐惧,是根据他发展出来的安全模式而定的;但是在焦虑的经验中,是这个安全模式本身受到了威胁。不论恐惧多么令人不舒服,但是当它被经验成一种威胁时,便可以在空间上确认它的位置,并做出调适,至少理论上是如此。有机体与给定对象之间的关系才是重点,如果对象可以被除去,不论是以重新确认还是逃离的方式完成,不安就会消失。但是因为焦虑攻击的是人格的根基(核心、本质),所以个人无法“置身于威胁之外”,也无法将它客体化。因此,个人便无法采取具体的步骤去面对它。我们无法和自己所不知道的事物抗争。用俗话说,就是我们觉得被绊住了,或者如果焦虑很严重,甚至令人窒息的话,那么我们会感到害怕,却不确定我们害怕的是什么。基于焦虑所威胁的,乃是个人核心而非周边的安全感,因此弗洛伊德和沙利文等人,把焦虑描述成一种“宇宙”经验。焦虑是“宇宙的”,因为它将我们完全攻陷,穿透我们的整个主观世界。我们无法站在外面将它客观化,不可能将它与白己分别对待,因为我们看待事物的知觉作用本身,也被焦虑入侵了。

这些思考协助我们了解,为什么焦虑会以主体和无特定对象的经验呈现。克尔恺郭尔强调焦虑是指一种内在状态,弗洛伊德主张焦虑中的对象是“被忽略的”,这并不表示(也不应该被认为是)引起焦虑的危险情境不重要。在神经性焦虑的案例中,“无特定对象”一词所指涉的,也不仅是导致焦虑的危险已被压抑至无意识的事实。焦虑之所以没有特定对象,是因为它敲击的是我们知觉经验的心理结构基础,而这正是我们的自我得以与客观世界区隔的基础。

沙利文说过,自我动力的发展是为了保护个人,使其免于焦虑。反之亦然,不断增加的焦虑会降低自我的觉察。随着焦虑的比例渐增,对于自我是与外在世界客体相连的主体这个事实的觉察,会日益暖昧。因为此时对自我的觉察已沦为对外部客体世界觉察的附属品。随着个人经验的焦虑严重程度而停摆的,正是这种主体性与客体性之间的分殊。因此才会有焦虑“由后方攻击”,或由各个方向同时围攻这种说法。越焦虑的人越无法看清自己与刺激的关系,也因此无法适当地评估刺激。我们会说“某人有恐惧”,但却说“某人是焦虑的”,这两句话是许多语言中的惯用讲法,十分准确地说出了两个概念间的差异。因此,在严重的临床案例中,焦虑会是一种“自我消解”( dissolution of the self)的经验。

当布朗(Harold Brown,第八章)说他“害怕发疯”时便是明证,病患经常用这句话来描述即将发生的恐惧“消解”。布朗也说道,他没有“特别的感觉,甚至,甚至对‘性’也一样”,而那种情绪真空着实令人“极度不舒服”(我们不免好奇,美国和今日西方世界对“性”如此恋着,是否就在以最容易的方式掌握特别的感觉,以此支撑自我,来对抗社会解离的焦虑)。重度焦虑者的经验,是局外人难以体会的。布朗批评他的朋友说:“他们要求一位即将灭顶的人[我]游泳,却不知道他在水下的手脚都被绑死了。”这句话确实是一语中的。

针对以上内容,我们总结如下:焦虑的没有特定对象的本质,源于个人安全的基础受到威胁,而正因有此安全基础,个人才得以在与客体的关系中经验到自我,于是主客体的区分也因此崩解。

因为焦虑会威胁自我的基础,所以在哲学层次上的理解,可以被说成是自我将不复存在。蒂利希称此为“非存在”( nonbeing)的威胁。我们是存在、是自我;但是也随时可能“不再存在”( not being)。死亡、倦怠、生病、破坏性的侵略等,都是非存在的例证。多数人心中会与死亡联想在一起的正常焦虑,肯定是这类焦虑的最普遍形式。但是自我的消解不只包括肉体的死亡。它也可能包括自我存在所认同的心理或精神意义的失落,也就是无意义感的威胁。因此,克尔恺郭尔所谓焦虑是“对虚无[nothingness]恐惧”的陈述,在此脉络下的意义便是,害怕自己变得一无所有。我们后面会谈到,勇敢而正向地面对这个因自我消解的威胁而来的焦虑,实际上反而会强化我们有别于客体和非存在的感受。这是自我存在经验的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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