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患者需化疗，更要话疗

妇科肿瘤病房专门有一间化疗室，无菌的环境，特殊的床位，专门的设备。接受腹腔化疗的患者要躺在床位上，由医师行腹腔穿刺术，留置腹腔针管，将1000毫升的化疗药匀速滴入腹腔中。化疗药液直接浸润到腹腔的癌灶上，能抑制癌细胞的生长，让肿瘤枯萎坏死，从而达到治疗的目的。这个过程要持续1-2个小时，期间如果由于呼吸或肠蠕动造成穿刺针移动，误刺入其它脏器，或者发生药物过敏，都是很危险的并发症，医生必须全程看护和记录。这一两个小时，患者跟医生总要聊点什么，打发漫长的时间，也分散一下患者的注意力。

记得有一位50多岁的患者，气质很像领导，说话有条有理，又像个老师。她先询问我工作的事情，鼓励我好好干医生这个有意义的职业，然后话题转到自己的工作上，表情中带着郁闷：“我这个病，是气出来的。”

原来，她是一个小学的党委书记，但是后来有人要上位，让她从领导岗位下来当普通教师。她说：“地位变了，他们对你的态度一下子也全变了。世态炎凉，让人受不了，不经过这种变化的人体会不到。从前你提拔的人，为了讨好新领导，反而成了踩你最狠的人。”

我觉得她的话有些夸张和敏感的成分，也许别人并没有故意气她，只是对待上级和平级的态度自然而然地流露。但是在那样一个小学校，一共才几十个知识分子的封闭空间，一个做惯了领导，习惯被恭维的人，一下子失去这些，心理落差是可想而知的。

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均匀地流下来，心电监护仪显示着平稳的数据。我问她：“小学生们都很可爱吧。”她的表情变得平静轻松了一些：“小孩很可爱，我喜欢学生，他们整天围着我，好像一群小蜜蜂。”

她说，得了卵巢癌后，经过了生死攸关的大手术，她看开了很多，不再纠结当不当领导和那些势利小人的态度，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我再过两三年就退休了，好好教书，养好身体，退休后就跟老伴去旅游。”

后来的几个疗程化疗，她不再提领导岗位的事，而是饶有趣味地跟我讲学生的趣事，他们幼稚的造句和作文，他们天真的幻想，说得津津有味。化疗结束后，她一直坚持在主任的门诊随诊，预后很好。手术和化疗在细胞学上杀死了她体内的癌细胞，还有很重要的，她自己也化解了心中的郁结。

还有一次化疗令人难忘，那个患者才36岁，已经是卵巢癌的晚期。打上化疗没几分钟，她就开始流泪，问我：“医生，我的病还能不能好？我女儿才14岁，我死了她怎么办？”

她跟丈夫都是农村人，从小家庭困难，也没读过多少书，刚结婚的时候，生活过得很艰难。几年前，丈夫带她到城里做海鲜批发，他们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起来，到码头上做生意，晚上收摊后，累得倒床上就睡。虽然很辛苦，但是第一年就赚了十多万，三四年下来赚了上百万。

他们成了富人，丈夫很快变心，有年轻的女孩看上了她丈夫的钱，破坏她的家庭，她丈夫就逼她离婚，而且把所有的钱都拿走了，给女孩买房买车。她开始不同意离婚，后来实在经受不起丈夫的打骂，没办法就离了。未成年的女儿归她抚养，财产都被前夫转移走了。离婚一年后，她检查出癌症。

她的眼泪不是在流，是涌出来：“我被他们气死了，所以才得这个病，做了这么大的手术。”她泣不成声，随着呼吸急促，穿刺针也大幅度摆动起来。我连忙说：“危险，危险！不要哭，平静呼吸。现在这种事太多了，你不要再想，专心治病。”

那种痛入骨髓的心情，我是知道的，她的人生轨迹，好像从低洼的地方努力爬到山顶，再从山顶掉落下悬崖。像她这样的农村妇女，丈夫就是她的终身所托。因为她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和培训，也没有一个平台让她重头再来。跟着丈夫吃尽了苦，到头来却不能跟着他享福。同样让她受不了的是，在他们封闭的小村子里面，她会抬不起头做人。

第二次来化疗，她还是那样悲伤的表情和擦不干的眼泪。她说自己感觉不好，没力气，总是喘不上气来，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觉。她的癌症标记物指标上升得很高，这一切都是不好的征兆。第二次化疗结束，我一再叮嘱她3周后一定要回来复查肝肾功能，第4周做下次治疗。但是，已经过了一个月，我没有再见到她的踪影。我跟主任汇报了这个情况，主任说：“上次看她基本就是不行了。”

不知道她死了，前夫会不会难过？也许会有一点，很少的一点。他是个能人，这种农村男青年的人生观是简单明了的，有钱了就要享受美好人生，找年轻漂亮的女人。至于离婚的理由，人是最容易为自己找理由的，一个屋檐下的人，找几百条缺点和过不下去的理由也找得到。

死亡对于老年人来说，就像秋天发黄的叶子，已经跟树枝连接很松散了，风一吹就飘落下来。而年轻人正是生命力旺盛的时候，死亡就像碧绿的叶子从树枝上被活生生地扯下来，往往有参差不齐的伤口，流出比泪水更黏稠的汁液。这个36岁的妇女，就是这样非常痛苦，非常委屈地死去。强效联合的化疗药物救不了她的命，她心里的痛化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