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完孩子我时常崩溃大哭，医生却说不是产后抑郁丨果壳病人

现在回忆生完孩子那几个月的经历，像是隔着玻璃看电视，有种失真的感觉。一出大戏落幕了，那些戏剧性的场景中，我是浓墨重彩的一个。

这些文字，不免会被一些人概括为“诉苦”，但我不想隔着网线的陌生人被故事里的苦闷淹没，因此用有点搞笑的方式写下我的经历。我尽量剖析自己，但也请容许我有一些小小的隐瞒。

孩子出生以前，我从没设想过带孩子的真实场景。影视剧一般都不展现这些，综艺节目里有一些，但主要是带着滤镜的明星父母跟孩子的互动。自己曾看过的小说也大都是非现实作品，男女主角连吃饭都不需要，哪还需要生孩子。

生完娃半个月，我彻底了解了真实世界。

第一次火山喷发，

以我偃旗息鼓而结束

白天还好一点，我最怕的就是夜晚的到来。母乳喂养不需要家人帮忙，只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事儿，但我太累了，特别是喂夜奶。孩子的生物钟一片混乱，我的生物钟却说两个小时醒一次不合常理。侧躺着喂奶时，还要注意不能让乳房堵住孩子的鼻子，所以整个过程我必须保持清醒。

好在有月嫂，家务方面暂时不用我发愁。但严重的乳头皲裂迅速打垮了我，实在是太疼了，我萌生了停止母乳喂养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一出口就被家人们否定。好比一个天平，我托着疼痛的乳房站在天平的一端，一遍遍地重复着“我疼啊”、“我疼得睡不着觉”、“我受不了了”。孩子躺在天平的另一端，吱哇乱叫，嗷嗷待哺，说的都是母乳喂养的好处。130斤的我，没有6斤的她重要，天平稳稳地倒向孩子那边，家人一致要求我继续忍耐。

天平稳稳地倒向孩子那边，家人一致要求我继续忍耐。丨图虫创意

我被反复的疼痛折磨，但没有好的解决办法。终于有一天晚上，我下定决心，跟妈妈说：“我不喂了，太受罪，喂奶粉得了。”

妈妈不同意，但我心意已决，背着包去了小区附近的药店。买药途中，我给老公打电话说不喂了，要回奶。

回到家，妈妈问我买的是什么，我如实回答。她和月嫂抢过药包劝我冷静，公公婆婆也打来电话叫我不要使性子，我只能暂时作罢。

我回忆起当时的画面：一个哭泣的年轻女人紧紧攥着药袋子，一个哭泣的老年女性试图抢夺，一个抱着孩子的月嫂从旁规劝，再加上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妥妥的戏剧张力。

这，算是第一次火山喷发，以我偃旗息鼓而结束。

是啊，孩子最重要

后来月嫂走了，老公以及双方父母都上班，育儿和家务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我身上。

长期在外求学，回家就开始上班，说实在的，我并没有真正了解过维持一个家庭运转的繁琐程度。每天更换垃圾袋、用不同的洗衣液和洗涤方式洗衣服、晾晒衣服、叠衣服、扫地、拖地、采购挑拣蔬菜瓜果、切菜备菜、刷锅刷碗……如果用报菜名的方式列举各种家务，我能说上一小时不重样。这些家务琐碎无聊，我这个家庭主妇算是坐实了。

晚上，更不用提了。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值夜班，每天都下不了班。孩子哼唧、踢腿甚至从梦中惊醒，都需要安抚。整个晚上，我都感觉自己的意识飘荡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后来我还得了腱鞘炎，抱孩子起来的时候，手腕处有过电似的锐痛，我衣服也拧不动，锅也掂不起来，但还得提着一口气抱孩子。

孩子哼唧、踢腿甚至从梦中惊醒，都需要安抚，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值夜班。丨图虫创意

是啊，孩子最重要。孩子是家庭的未来，是民族的希望，孩子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孩子的一切都跟我有关。孩子哭了——是不是你喂得不够？孩子打嗝——是不是你没给捂严实着凉了？孩子不睡觉——是不是你下午让她睡太多了？孩子闹了——你别蹲厕所了，快过来哄哄她！

孩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绑在我身上。我失去了穿衣自由，怎么方便喂奶怎么穿；失去了吃饭自由，什么下奶什么营养吃什么；失去了社交自由，朋友、同事基本都少了联系；失去了逛街自由，小城里没有哺乳间，出去玩就要在公众场合喂奶，我不愿意有人看见，所以尽量不出门……

当我把这些苦恼说出来，所有的人都告诉我：“适应了就好，孩子睡你陪着睡，当妈就是这样的。”继续抱怨几句，还能得到类似的回复：“你休产假不上班，白天闲着也是闲着，干点家务怎么了？”如果我再抱怨几句，就能得到这样的终极答复：“为母则刚，你怎么这么不坚强？都是为了孩子，你怎么这么没有母爱？别人都行，怎么就你老是抱怨？”

我憋了又憋，总觉得这些说法有问题，却很难反驳。

当我把这些苦恼说出来，得到的都是“母爱伟大”、“为母则刚”之类的答复。丨图虫创意

直到现在我才悟出了一点心得。母爱确实伟大，因为辛苦。让一个人改变自己多年来的生物钟去适应另一个人完全混乱的作息，如果抛去母亲和孩子的背景，可能是某种折磨人的手段。为母则刚更是糊弄人的说法，我也是血肉之躯，怎么当妈了就摇身一变成铁人了？

现在的我看来，母爱伟大加为母则刚，不是夸赞，也不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更像是枷锁。它套在母亲身上，禁锢住母亲求援的双手，让辛苦付出变得理所当然，而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审判员。如果有人不服，或者做得不到位，就会得到判词——不合格的母亲。

当时的我还没有领悟，只觉得自己有一腔心事，每天抱着一个奶娃娃悠来走去，像是一个幽灵。

累积了这么多的情绪，我这个火山，不知道哪一天还会爆发。

我像是柴火堆，一点就着

孩子三个月的时候，我憋不住了，滋滋往外冒气。我对老公冷嘲热讽，为什么他的生活不受影响，依旧可以出去吃饭喝酒打篮球，为什么我就得宅在家里哄娃遛娃喂娃？

我对父母横眉立目。都说喜欢孩子，怎么没人愿意长时间陪着孩子？我曾吹嘘的“独立女性”、“不能压榨父母的剩余劳动力”、“自己的孩子自己带”，算是都塌了架。到最后，婆婆请假来看顾孩子，帮了几天忙，妈妈公休，又帮了几天忙。老公下了班就回家，抱孩子哄孩子，周末带我出去走走或者跟朋友聚聚餐。那一个月，我自觉好了一点。

但孩子快四个月的时候，我乳头皲裂复发，同时便秘加剧、肛裂出血。某一个晚上，我用吸奶器吸了半天，忍着疼让孩子反复吸吮，也没办法把乳房吸空。老公下班后问怎么了，我似乎找到了出气口，痛哭失声的同时，一下一下拍打着自己的乳房，捶胸顿足一顿发泄，把吸奶器也砸了。

情绪宣泄出来的时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大脑里某根绷紧的弦一下子断裂了。在当时那种状态下，我坐地上打滚都不会觉得羞耻。

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丨图虫创意

但等这一阵过去，我就开始后悔。

老公说：“你是家里的晴雨表，我们都要看你的脸色。我已经尽可能地帮你了，实在不行，六个月到了我辞职带孩子，你回去上班。”

老公还说：“我知道你产后激素水平波动，加上育儿压力大，会有这样的变化，我尽量帮你，但你也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我越来越控制不住。情绪高涨的时候，我像是柴火堆，一点就着。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动了我，就开始跟家人吵架，不停撂狠话，最严重的时候还说出过“抱着孩子跳楼也不用你们管”，但每次吵完我都后悔。

我的情绪不对劲儿，我跟我妈说。她安慰我，熬过去就好了，等孩子大一点就好了。

某一天爆发性的争吵和痛哭之后，我抱着孩子跑出家门，却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我突然觉得，我不该这样。我怎么就成这样了呢？我这样是不对的，我这样太丑陋了。

我直接冲去了医院精神科。

是产后抑郁吗？

我怀疑自己是产后抑郁。

这个怀疑是有原因的。产后抑郁有一些表现我是基本符合的，比如情绪低落，比如兴趣减退，比如精力下降。

精神科的医生问我为什么要来看病。我简单描述了这几个月来我的难过和痛苦。医生听完，告诉我的第一句话是“姑娘，这不是你的错”。

我眼泪夺眶而出。对啊，我只不过是生了个孩子，还没有适应过来，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呢？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医生让我做了几个关于情绪问题的电脑问卷。问题比较简单，最近一周有没有不想活了啊、有没有特别难过啊之类的。这倒不至于，我反而有点往斗天斗地的斗战胜佛方向发展。

医生分析了结果之后告诉我：“听你的描述，很像是产后抑郁，但看检查结果，又不太符合。给你开点缓解抑郁的药物，你先吃吃。但药物可能影响哺乳，要不你试试断奶？我们这还有物理治疗，也有点好处，你要不要试试？”

精神科的问卷结果。“敌对”比较明显。丨 作者供图

所谓的物理治疗，就是套几个电极在脑袋上，然后打开机器，进行有规律的电流刺激。我带上之后，第一感觉是有点好笑。但看了看左边，一个坐卧不宁的孩子，右边，一个明显交流障碍的女人。我哭得更厉害了。

这不是我！说好的心理治疗，说好的沟通交流呢？我有一大堆的苦水要倾诉，怎么就把我丢给机器了呢？

我强行取下了电极的带子，离开了医院。路上给老公打电话，说了检查结果。他安慰我没什么，得了抑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肯定能治好。但事后他告诉我，接完我的电话，他马上跟领导请假回了家。

我还是不相信自己是产后抑郁症，又向某个三甲医院精神科的医生咨询了情况。医生告诉我，不太像产后抑郁，让我查一查甲状腺功能。

我擦干眼泪约了第二天抽血化验。甲状腺功能结果显示：甲亢……

我想起了被我忽略已久的事实。

是甲状腺在捣乱

上次自然流产以后，我做了一个比较完善的体检，其中就有甲状腺功能的检查。医生诊断我是亚临床甲状腺功能减退，如果任由其发展，就是甲减了。

甲减的话可以导致流产、早产，甚至胎儿精神神经发育异常。所以我从备孕阶段就一直吃左甲状腺素钠片补充甲状腺激素，开始是四分之一片，后来改为二分之一片，吃了一段时间顺利怀孕，就一直吃到生。

出院时，医生交代我暂停用药，产后42天一定要复查一次甲状腺功能，根据结果调整药物。但我没有复查，就凭着自己的感觉继续吃药，没有减量，硬生生把自己从亚甲减吃成了甲亢。

所以我之前那么戏剧性的情绪波动、失眠、焦虑貌似也有原因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咨询了内分泌科医生，她让我停药一个月以后复查甲功。我乖乖停药一个多月，再次复查甲功，又甲减了。

乖乖停药一个多月，再次复查甲功，又甲减了。丨图虫创意

医生说我有一种叫“桥本甲状腺炎”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这个病最大的特点就是自身抗体明显升高，不停伤害甲状腺组织，在较为漫长的病程中，会出现甲亢、甲减等病情波动。左甲状腺素钠片我孕前也一直吃，一直没出现甲亢，产后剂量不变，按理说就这三四个月不应该甲亢得这么严重。

但医生分析，可能妊娠期我的免疫系统被抑制，产后免疫系统反跳，产生了更多的自身甲状腺抗体，导致甲状腺组织被破坏，甲状腺激素更多地进入血液中，加上我还一直补充甲状腺激素，这才出现了这么严重的情况。

正因为有这样的可能，医生建议所有怀疑产后抑郁症的患者都应该检查甲状腺功能。而针对我这一次的检查结果，医生给了我两个建议：一是继续观察病情变化，一个月后再复查一次甲状腺功能，继续甲减的话再吃药也来得及；二是如果我自觉症状，比如乏力、畏寒、情绪低落等比较严重，可以吃药，从最小剂量开始，然后定期复查甲状腺功能调整药物剂量。

最近一次的复查结果（电子单），总之就是自身甲状腺抗体很高。丨作者供图

我选择继续观察。

停药以来，我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想法也不再那么极端了。但我这几个月的焦虑、痛苦，就仅仅是甲状腺激素升高导致的吗？

我不知道答案。

老公说：“你是好了，我感觉自己被你折磨得也要抑郁了。你快去查一查，看有没有产后配偶抑郁。”

被我拒绝了。

医生点评

张征 | 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北院宝山分院内分泌科 副主任医师

作者用细腻、幽默的笔触，向大家生动展现了自己产后所亲历的那段大起大落的日子。体验过了作者的患者视角，下面我再从专业内分泌科医生的视角复盘整个过程。

作者所患疾病的全称是“桥本氏甲状腺炎”，这是一种常见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好发于中青年女性，其特点是体内自身甲状腺抗体（如抗甲状腺过氧化物酶抗体、抗甲状腺球蛋白抗体）明显升高。

桥本氏甲状腺炎起病后很长一段时间，患者的甲状腺功能会保持正常，但随着时间延长，会逐渐向甲减方向进展，最终需要补充外源性甲状腺素。感染、手术、外伤、妊娠等很多状态，会加速甲减进展。

作者在孕前就发现存在“亚临床甲状腺功能减退”，这实际上是从“正常甲功”到“甲减”的中间状态。亚临床甲减虽然未必会产生什么症状，但对于妊娠却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母亲的正常甲功水平对于妊娠安全极为重要，如果发生妊娠甲减，流产、早产几率会大大升高，影响胎儿的正常发育，特别是智力发育。

因此在备孕阶段，医生就让作者开始服用小剂量左甲状腺素片。随着顺利受孕、以及妊娠周数的增加，人体对甲状腺素的需求随之增多，因此孕期还需要规律复查甲功，及时调整药物剂量。

分娩以后，妊娠诱因解除，人体不再需要那么多甲状腺素，此时就需要相应减少药物剂量甚至停药。但作者在此时犯了个大错，她没有复查甲功和减少药量，而仅“凭着自己的感觉继续吃药”，结果甲状腺素补充过多，最终导致“药源性甲亢”的出现。

甲亢和甲减，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甲减状态下，患者会表现为食欲下降、乏力疲劳、精神萎靡等；而甲亢则相反，患者会出现激动易怒、情绪亢奋、多食易饥、体重下降、心慌手抖等症状。

由于过量药物的补充，作者从原本的亚临床甲减变成了甲亢，从而产后出现了一系列戏剧性的情绪波动，“像是柴火堆，一点就着”、“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动了我，就开始跟家人吵架，不停撂狠话”，这些都是典型的甲亢症状。但患者仅仅是情绪容易失控而已，所以在每次吵完又都感觉后悔。

在产后这个特殊时段内，这些症状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产后抑郁”，此时复查甲状腺功能是非常重要的鉴别手段。而一旦诊断清楚，治疗就变得格外简单，减少左甲状腺素剂量即可。但也不能完全停药，毕竟有桥本氏甲状腺炎的疾病基础在这，还有赖于小剂量药物来维持正常甲功。

作者将这段痛苦经历诉诸文字，读者们在阅读之余，还可以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可谓幸甚。

这是『果壳病人』专栏的第54篇文章。曾与果壳er分享经历的作者有喝酒喝到做胃镜的，有因为打鼾被父母担心要猝死的，有多年纠结后终于做了痔疮手术的，还有因为痛经打120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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