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的失眠症

文 / 文艺玄谭
2018-10-20 08:30

读《西游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师徒四人之中,唯独孙悟空常常夜间失眠。在没有妖精的情况下,唐僧几乎是夜夜浓睡;猪八戒呢,无论是在绿莎茵上,还是在松柏林中,是枕着石,还是在草科里,都能丢倒头,只管齁齁睡起。沙僧和白龙马呢,整本书未曾见过一句有提及他俩失眠的文字。

猪八戒的睡功,实在令人羡慕。无论是走着、坐着、站着、倚着、饥着、饱着,似乎在任何状况下,他都能依然就睡。

关于睡觉,孔子曾说过“寝不尸”的话,林语堂也曾有“曲脚蜷卧在床上是人生最大的乐事之一”,显然,这样的睡法猪八戒是做不到的。猪八戒只知道吃了饭儿挺尸,饱饫了好睡觉。虽在沙僧看来是极没修养的睡,但听他“好快活!好自在!该趁饱儿睡觉去也!”,相信习惯性失眠的人一定是心中羡煞他也。

不得不说,以睡觉为人生之头等大事也是一种难以学来的境界。与猪八戒相比,孙悟空却在半夜的时候总是醒着的。

官封弼马温,心仍不足的孙悟空是昼夜不睡,唯恐被人嘲笑了去。到跟了唐僧后,孙悟空依旧没有摆脱失眠的困境。

在16回,观音院的老院主看上了唐僧的袈裟,图谋不轨,想先放火烧了他师徒几人,再将袈裟占为己有。殊不知:

孙悟空虽然睡下,只是存神炼气,朦胧着醒眼。

于是,才有了后来的“观音禅院化为尘”一回事儿。这样的例子在整部《西游记》中屡见不鲜,可以说,孙悟空的取经史,也是他的一部失眠史。

第21回:行者坐在铺上,转运神功,直到有三更后,方才睡下,不觉又是五更将晓。

第25回:长老倚松根权作禅床坐下,沙僧歇了担子打盹,八戒枕着石睡觉。孙大圣偏有心肠,你看他跳树扳枝顽耍。

第38回:将近有一更时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着。

第44回:二更时候,孙大圣心中有事,偏睡不着,只悄悄的爬起来。

第81回:

(妖精对孙悟空)别人都自在睡觉,你还念经怎么?

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第84回:直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偏他睡不着。

第97回:捱至四更三点,行者见他们尽皆睡着,却自暗想。

只从这摘选了一部分的文字来分析,孙悟空定是患上了顽固性失眠症。一更天、二更天、三更天、四更天、四更三点,从初打落更时的七点钟,一直到即将天明的更尽时分,在一夜之间的五个更段,孙悟空总是处于“睡不着”的模式。

孙悟空这样的状态,和现代很多失眠症患者很相似,也许,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都曾经经历过或者正在遭遇着这种与失眠相抗争的日子。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两个字:难熬;四个字:精疲力竭。

不过,孙悟空足够幸运,在取经胜利的那一天终于战胜了多年来的顽固性失眠症,可谓是功德圆满。如书中所云:

道果完成,自然安静,当晚睡了。

孙悟空为什么失眠?《西游记》中曾有这样一段问答:

唐僧:徒弟,今宵何处安身也?

悟空: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

唐僧:在家人怎么?出家人怎么?

悟空: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那里能够!便是要带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无路方住。

八戒: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多险峻,我挑着重担,着实难走,须要寻个去处,好眠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方好捱担,不然,却不累倒我也?

悟空:趁月光再走一程。

师徒们没奈何,只得相随悟空往前。这三人的对话反映了一个巨大的差异。在修行中,唐僧要寻安身处方得安眠,悟空以出家人自诩,欲要作苦修法,岂不知出家人亦是血肉之身?倒是猪八戒,否定了这种苦行僧式的取经法。

当年,佛陀释迦牟尼在未证悟之前,赤身裸体坐于雪山之巅,在五十多度的烈日下暴晒,一日仅食一粟,饮水一滴,如此等等,持续六年之久。最后身体虚弱到了极限,几乎死去,却仍未证悟。故此,他舍弃苦行,恢复饮食睡眠,这才在菩提树下悟了空性。

同样,孙悟空在求仙问道之前曾嘲笑市井里的人,说他们是“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后来被唐僧从五行山下解救而出,也是以“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为耻。他曾放言:“老孙连皇帝都不想做。若做了皇帝,就要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岂不知,在说这话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他当初是“深怕阎君就取勾”才辗转八九年,到了西牛贺洲向菩提祖师求得长生不老之法,与市井中人的求财望利有何区别?

想当初石猴在山中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日则游于峰洞之中,夜则宿石崖之下,真是享乐天真。本可以过上三五百年的神仙生活,但何期他日日忧恼。但是,到了仙洲以后的孙悟空,还是像以前一样日日忧愁烦恼呢。所忧何事?

正在于孙悟空的一点儿远虑,才烦恼至极。而这一点儿远虑,早就被花果山的众猴看在眼里,说他过着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实在是无量之福,真是“好不知足”!

在花果山的石猴,因寿命短暂而不知足;

在斜月三星洞的孙悟空,因道术不高而不知足;

在天宫中的孙悟空,因官位卑微而不知足;

在五行山下被定了五百年的孙悟空,本应当改了这不知足的心性,岂不知和唐僧取经路上的孙行者,还是心有不足,这就叫“心猿易纵而难收”。

本可以作为一个普通的猿猴,在水帘洞中过上三五百年的神仙岁月,岂不快哉、乐哉?可孙悟空的通人性处,正在于也像人一样地饱受心魔之扰。

《西游记》中,孙悟空是“心猿”,是五行之中火之主。故而,孙悟空求仙问道,入的是“斜月三星洞”(亦即“心洞”)。入了洞,菩提祖师赠一名,曰“悟空”,望他能心中常空,打破顽执,又赐一性曰“孙”,从子从系,正合婴儿之本论。

可那个时候的孙悟空,焉能解得这般寓意?他只露出了心的本性:喜。喜得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虽然学得了一身七十二变的本事,孙悟空并没有“打破顽空”。

就以天宫中的两个封号为例。弼马温也好,齐天大圣也好,一个是极小却实的官,一个是极大却虚的官。对于小而却实的弼马温,孙悟空觉之耻辱,而对于大而却虚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却洋洋自得。这就是心魔乱了真性,让他有了虚实、大小、真假之分。从此以后,孙悟空走火入魔,直到大闹天宫,被如来一掌定在了五行山下。

《西游记》一书对此事的评价是:

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是知音。

五百年后的孙悟空从头开始,以“行者”的姿态开始与心魔作抗争。在心魔的佐使下,首先面对的是“六欲”(眼耳鼻舌身意)。于是,书中设定了六个毛贼: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

当六贼入侵时,心中便生出多种情,喜怒爱思欲忧。这个时候,孙悟空为了保持本心的空性,选择了毫不留情地将六欲打死。虽然是“心猿归正”之举,却是不得法。

我常常说,读《西游记》、《红楼梦》这样的书,应如参佛悟道。佛家讲求空,道家讲求无,但是如何做到“空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悟性的。孙猴子以强力去悟空,是为对抗法,不仅参不了佛,悟不了道,而且还被唐僧骂了回去,一走了之。

后来观音菩萨送的那顶镶嵌了紧箍咒的金花帽,是为定住孙悟空的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唐僧所念的紧箍咒,便是定心的真言。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所以,心要空,先要定。定则无念、无相,万事方能不住于心。

再来探讨孙悟空的失眠,和心之不空有着很密切的关系。一路上都在悟空的孙行者,也一路上都在失眠,因为,这一路上,他一直在与心在做抗争。心是藏神之脏,更位于神、魄、魂、意、志之首。心乱了,犹如五神之无首,一国之无君,神明何以安耶?

几乎夜夜失眠的孙悟空,一心想着降妖除魔、建功立业的事,这是斗战胜之心,后来成功了,封得“斗战胜佛”,算是走了一条渐悟的路子。但,九九八十一难,何其艰难?如果当初的孙悟空,没有心之所执。不执,六贼自亡,何须费了许多工夫?

一个人睡觉,本如囊中探物一般简单,但对于失眠者来说,睡觉却犹如西天取经,要一路上斩妖除魔,克服九九八十一难,临了,虽可得成正果,岂不是一件倍耗心力之事?然而,大部分人都在知识障中而不自知,反而做不到猪八戒那样。

活在人世,就像是一场修行,而一个聪明人的修行是极其艰难的。一辈子受尽折磨的苏东坡在尘世中历练修心,临了还留下一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正因为有知识,所以更容易进入知识障,被心魔所牵绕。但反过来说,谁又愿意一辈子愚顽不化,做一个庸庸常常的未知道者呢?

大部分的人,都是孙悟空在现实中的化身。聪明、有追求、执著于自我意识,故而,都需要千锤百炼,进行一场悟空之旅。

即便是极其简单的睡觉,也是一件需要艰辛体悟的事情。

看《伤寒杂病论》,仲景创立了能克服心肾不交的黄连阿胶汤、心血亏虚的酸枣仁汤、热郁胸膈而上扰心神的栀子豉汤,都以心为中心辨疗不寐症。

现在的失眠症患者,也是一旦失眠便求诸于医药、针灸之法,虽可以病愈,却是舍本求末之法。要不然,日以天王补心丹为食的林黛玉为何在一年之中统共才有十日能睡一个好觉的?

生地黄、五味子、当归、天门冬、麦门冬、柏子仁、酸枣仁、党参、丹参、玄参、茯苓、远志、桔梗,药虽则为好药,却不是长久的安心之法。须知人体之中,早有一粒食不尽、用不完、果效出神入化的心药,而懂得用之的人,定然像《内经》中所说的真人一样,做到一个“守”字。

那么,神明得守则安,心之得守则定,内外相和,阳气又怎能浮越于外而卧寐不安?

细细想来,夜间不得眠,恰恰是源自于心之不守。心就如同一座茅草屋,与其时时刻刻警惕着外来的贼,贼来了,与其像孙悟空那样乱棍打死,或者像唐僧以及茅屋的主人那样想尽办法驱除它们,倒不如不听、不见,安心守之,以不变应万变,那它们自然也一点法子都没有,灰溜溜地去了。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