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睡眠的人
在无数个夜晚,手机,正成为年轻人用来对抗失眠的常规“武器”。 华龙网发
从外卖员手里接过烧烤,伸手关门时,刘源瞟了眼墙壁上的挂钟,凌晨1点半。又是一个无眠夜。
滑开手机送上好评后,刘源打开微博,发出新一天首条状态:又失眠了,还有没睡的吗?配图烧烤。江北区盘溪路的单身公寓内,台灯的微光将他紧紧包围,四周安静得仅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微博超级话题排行榜上,和失眠相关的状态接连出现,超级话题#失眠#甚至一度冲上医疗榜第8名,阅读量达7000多万人次。
在这里,无数青年人和刘源一样,不分职业、性别、收入,统统丢掉了睡眠,成为深夜里的“夜游神”。失眠,正在击倒越来越多的青年。
虽已是深夜,街边小区里,仍有不少房间亮着灯。 记者 黄宇 摄
01失眠
26岁的刘源是一名互联网从业者,求学于山城,扎根于山城。2016年开始,他逐渐丢掉了睡觉的能力。
失眠后,他将原本紧靠着床的电脑桌搬离,要给工作和生活划清界线,但难以成功。只要闭上眼,思绪便会纷飞,难以阻止。不得已,他只好掏出手机,依次打开微信、微博、豆瓣,刷新,再刷新……
有时候,他还会从床上爬起来,点一份外卖,在漫长的等待中继续消磨时间,直到最终昏沉入睡。
关上灯的城市里,还有更多人整夜无眠。
“哈哈哈,笑死了。”凌晨4点,王梦在微博转发了一则动态。尽管被子里的她并无任何表情,却还是选择在网络上表现出轻松的姿态。
开学后,就是大四下学期了,周围同学纷纷拿到offer,王梦却连实习都没找到。尽管父母没有明说,但她看得出来有多次是欲言又止。白天里还不觉得,但一到深夜,孤独感便会袭来,让她难以抽身,整夜辗转难眠。
也有一些时候,王梦会干躺着,强迫自己啥都不干,但脑子并不会听话。明明感觉已过了几个小时,时钟却显示才10分钟。
在无数个夜晚,手机,正成为刘源、王梦们,用来对抗失眠的常规“武器”。
据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的《2017中国青年睡眠指数白皮书》显示,高达93.8%的人会在睡前与电子产品难舍难离,对76%的人群来说,睡个好觉是件难事。
阿里巴巴2017年12月发布一组数据显示,每月在0点至4点之间,打开淘宝、天猫超过4次以上的“深夜剁手党”高达8000万,凌晨1点是他们逛货、下单的高峰时间。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趋势是睡不着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据阿里零售平台数据分析:2017年,在对“失眠”一词进行搜索的用户年龄分布中,年龄段在18至25岁的90后人群占到总人群的近四成,以压倒性“优势”战胜前辈们,成为失眠大军中的主力。同时,年龄在18至35岁的青年用户比例近80%,即10个失眠人士当中即有8位年轻人。
虽然临床医学显示,有超过半数的失眠症找不到原因,但从地域分布我们似乎可以窥见,普遍被认为压力大的城市失眠人群更多。按购买“安神补脑”类产品的地域分布数据来看,上海、广州、北京、深圳、杭州、南京、武汉、成都、重庆、苏州等10城,集中了全国最多的失眠人群。
微博超级话题#失眠#登上医疗榜第8位。 网页截图
02失控
在一夜好眠的人看来,睡觉不是什么大事。但严重的失眠症,会给生活带来很大困扰,很多人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刘源曾咨询过心理医生,却没有真正完成过一次治疗。“要每周和医生会谈,讲那些生活琐事,没什么意义。”刘源说。
半途而废令他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他开始在白天的工作中走神。有一次在非常重要的会议上,他竟然当着董事长的面睡着了。这也导致他的升职希望近乎破灭。
深陷失眠困扰的李浩,因乳房长有包块而焦虑不堪。坐在公交车上,只要一想到包块可能会恶化为乳腺癌,她就会心跳加快,出不来气。有两次,她甚至瘫倒在公交车上,被紧急送医。
睡眠,彻底失控了。
在重医附一院精神卫生中心,每天的大门诊量大概有三百多人。副主任医师陈建梅认为,就诊者中50%以上的人有睡眠问题,来看睡眠门诊的人中,轻微、中度睡眠障碍者占80%以上。
2015年至今,该院精神卫生中心门诊量以8%左右的数量递增,2017年达到11万余人次。由此推算,约6万就诊者遭受睡眠问题困扰。
陈建梅说,这些人中,除因身体其他器官疾病引发的睡眠障碍外,有不少人因生活不规律导致生物钟紊乱,带有负面情绪。他们总担心自己睡不着,会影响第二天的表现,焦虑、心慌、浮躁,形成恶性循环,给自身和家庭带来负担。
在陈建梅经手的病患中,睡眠障碍者往往有这样的共性:自信,要求完美,自我要求高,性格急躁,易焦虑,缺乏安全感,过度担心后果。
刘源记不起自己第一次失眠的具体日期,但肯定与工作有关。他在2016年接了一个挑战性很强的项目,由于领导要求很高,他有时候一天要改上十来遍方案,先是为了工作被迫熬夜,后来不需要熬夜时,却再也睡不着了。
在中华医学会神经病学分会睡眠障碍学组发布的《中国成人失眠诊断与治疗指南》中,失眠的定义被描绘为患者对睡眠时间或质量不满足并影响日间社会功能的一种“主观体验”。
与睡眠相关的日间功能损害包括疲劳或全身不适,注意力或记忆力减退,兴趣减少,学习、工作和社交能力下降;情绪波动或易激怒;错误倾向增加;紧张、头痛、头晕等。
重医附一院睡眠病房外,医护人员设置的健康专栏,帮助患者睡个好觉。 记者 黄宇 摄
03自救
不甘心失控的人,开始选择通过互联网“自救”。
在网易云音乐歌单中,标签为“催眠”“助眠”的歌单,多达数百个,高的播放量达到1728万次,其中最受欢迎的,多为纯音乐、自然雨声等,也有的剑走偏锋,选择郭德纲相声。
睡不着的时候,24岁的媒体人周璇喜欢在睡觉前戴上耳机听上一段音频——寂静的背景中,有人刮擦抚摸着木梳,发出轻轻的有规律的声音,这种音频被称为“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ASMR)”,据说能导致“颅内高潮”,在不少视频和音频网站上受到欢迎,甚至有单独的分区。爱好者们认为,听这些声音对于助眠、减压、缓解负面情绪很有帮助。
尽管并没有科学系统的研究来证实其效果,但追随者并不在意。一些亚文化圈子,也由此诞生。
豆瓣上,创建于2006年7月的“失眠救世界”小组,至今仍聚集了1500多位成员。打卡签到、答疑解惑,小组内话题不断,最后回复时间从晚上8点到凌晨4点不等。微博上有大V每晚零点准时发布话题,召集那些睡不着的男女一起聊天,评论数量动辄五六万。
知乎里,已自愈8年的重度失眠症患者岳刚,对“我们为什么会失眠,失眠了该怎么办?”的回答,被浏览了157万余次,5000余人赞同,近8000人点了关注。
高中时期的岳刚,在宿舍经常失眠,一睡觉就紧张流汗,时常在快睡着时惊醒,白天经常打盹,整天浑浑噩噩的。为对付失眠,他尝试了很多方法:数数,泡热水脚,睡觉的时候看书听歌,吃药等。
岳刚是如何痊愈的呢?他认为,失眠的人首先要改变自己的认知错误,接受人生的不完美,同时不要试图去控制睡眠。“如果你认为能控制睡眠,就会对睡眠提出很高的要求,楼越建得高,倒塌的时候就越惨。我们能做到的是尽力满足入睡的条件,而不是强迫自己入睡,并且需要对睡眠有着切合实际的期待。”
经过两年的心理调节,岳刚才自愈。如今,他成为一名头条文章作者,结合自己的经历,帮助数百名失眠者自愈或好转。
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走进睡眠病房接受治疗。 记者 黄宇 摄
04求医
在重医附一院精神卫生中心睡眠病房,管床医生张洪银见过的失眠病人,多得数不过来,“各种原因的都有”。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饱受失眠困扰多年的何刚找到张洪银求医。此前多年,何刚去过很多医院,在呼吸科、心内科、神经内科咨询,却一直未找到病因,甚至一度有自杀倾向。
“他先是吃安定类药物,好了一些,但没持续多久。”张洪银说,患者因失眠而焦虑,又因焦虑更加失眠,对吃药失去信心,后来自己加大剂量,失去自制力。
来睡眠病房检查并住院一段时间后,何刚的睡眠障碍有所缓解,但情绪很低落,不愿见陌生人,只想躺在床上,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这是抑郁的症状。”张洪银说,长期失眠焦虑引起的情绪变化,一定要引起足够重视。
在2013年以前,有不少人像何刚一样,找不到病因,四处碰壁,无处求医。彼时,睡眠障碍还不为大众所了解,至少在重庆,知道并愿意走进精神科治疗睡眠障碍的人,少之又少。
“很长一段时间里,就连医学界,都不太认为睡眠能专门开一科。”陈建梅说,“睡眠是大事,但作为医学研究来看,发展程度并不高。失眠可能是心理问题,也可能是消化问题,又或者只是牙齿咬合不好。”
该院睡眠病房团体生物反馈治疗室的大门上,贴着请勿打扰的标识。 记者 黄宇 摄
抛开身体原因,大多数失眠都是心病,轻易选择服药,只会让药物依赖毁了人生。“解决失眠问题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很多人自愈了,也经常复发。”岳刚说,失眠不是简单吃几片药就能解决的,错误恐慌只能越陷越深。
在睡眠病房,医生会进行病史采集、量表测评、认知功能评估等多种方式进行诊断,光药物治疗方法就有上百种。除此之外,针对不同程度的睡眠障碍,医生还会借助设备进行物理治疗或心理干预。
如果你也有睡眠困扰,如何判断自己是否需要寻求帮助?“每周有三到四天失眠,持续三周以上,或者影响了正常的日常生活,就基本可以判断为失眠症了,可以到院诊断。”陈建梅建议,有睡眠障碍的人应积极正面地面对自己的病情,并得到及时的诊治。
“一个人失眠,全世界失眠,无辜的街灯守候明天……”刘源躺着床上,耳机里厚重的男声在懒懒地唱。闭上眼睛,愿他有一个好梦。
记者 黄宇 佘振芳
(应要求,文中除医生外均为化名)